清晨,纱幔低垂,张腊梅靛蓝粗布头巾已洇满暗红泥渍,垂落的布角在晨风里凝着赭色露珠。闾主任的解放鞋刚踩响碎石,女石工们的号子已震落山桃:\"嘿佐嘿佐开山岩!\"青黝黝的条石下,女队长与东北大汉较起了劲——麻绳在肩头勒出血印,算盘却将碎石成本算得分毫不差。当闾主任的军用水壶晃出白气,崖边野山桃正灼灼其华,映着四川女将眼里的星火。那些沾着青苔的指甲,终在花岗岩上刻出\"巾帼须眉\"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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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距上班时间还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工地。料峭的春寒中,基坑被晨露覆盖,却见十几个花头巾在路间晃动。
我正想开口打招呼,老远就听见张姐那洪亮的大嗓门:\"小考同志,咱们这应了那句老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她从晨雾中钻出来,安全帽下渗出细密的汗珠,藏蓝色工装裤管沾满红泥,却掩不住眼里的神采。
这时,山坳里飘来号子声:\"千斤铁锤举上天哟呵,嘿佐嘿佐开山岩\" \"石条重千斤啰,姐妹儿伙加把劲嘿\",娘子军们踩着露水打滑的碎石路,早把开出来的条石垒得齐腰高。
张腊梅见闾主任走了过来,忙用袖口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招呼:\"闾主任,早!\"晨风掠过她耳后的鬓发,四十出头的女队长背脊挺得笔直,像崖边那棵笔直的松柏。
\"早!\"闾主任脚步不停继续前走,军绿胶底解放鞋踩得碎石咯吱作响,蓝布中山装口袋里别着的钢笔随着大步流星跳动着。
\"闾主任,帮我抬一杠。\"张腊梅指着一块青黝黝的条石,手腕上的红头绳在晨光里晃了晃。那条石高30厘米宽20厘米有一米长,大约五百来斤,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
\"怎么着!给我叫板!\"身高一米九的彪形大汉闾主任停步转身看着张腊梅,粗眉毛挑得老高:\"告诉你,我可是工人出身,干了大半辈子木工,两百来斤的原木扛上就走,这条石不在话下。\"说罢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脖颈。
\"不是叫板,是请您帮个忙。\"张腊梅把捆条石的绳索朝自己这边拢了拢,指着杠子的另一头,粗粝的掌心还粘着石粉,指甲缝里嵌着青苔。
闾主任走向前把绳子朝自己这边拢过来,铁铸般的手臂绷出青筋:\"哪有让女同志多担力的道理!\"话音未落,张腊梅手腕一抖,麻绳又往自己那头滑了半尺。
张腊梅把条石的绳子又朝自己这边拢了拢:\"闾主任,别争了,来,抬起!\"说罢左腿前弓右腿后蹬,腰间的帆布工具包跟着晃了晃,里头钢钎叮当作响。
闾主任蹲身弓腰把杠子放在右肩上,军用水壶叮铃咣铛挂在腰间。张腊梅见状扭腰转身将杠子由右肩滑向左肩面对闾主任,布鞋在碎石地上碾出个浅坑:\"闾主任,准备好,起!\"张腊梅应声而起,麻绳瞬间绷成直线,杠子在她肩头弯成弦月。
闾主任憋得青筋暴涨满脸通红,两腿发颤,却是直不起腰来,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新刮的下巴泛着青,军绿胶底解放鞋在碎石上打滑。
张腊梅蹲下将绳索撸向贴近自己的一方,再次喊道:\"起!\"这次她脖颈后仰如弯弓,肩胛骨在粗布工装下突成山包。闾主任膝盖打着颤,杠子像生了根似的压住他。
\"我服了,我服了。\"闾主任弯着腰摇着手,喘得像是刚爬过三道梁:\"我真服了您们这些老蒯,真能干。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还真干不过你们,服了,服了。\"他直起腰时,正看见她们抬着条石奔走在狭窄的山道上,布鞋在峭壁边沿碾出细碎的石子,簌簌滚落坑基。
闾主任若有所思指着条石:\"你们怎么不直接砸碎却开成条石?\"山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装着的施工图纸。
\"是的,有些人以为直接砸碎,来得撇脱(四川方言洒脱方便的意思)。\" 张腊梅抹了把汗,从工具包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算盘,\"其实细算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你看这根条石要是砸碎得挑五六担,光装筐就要多耗三成劳力,水平运输还得过两道坡。\"她手指在算珠上噼啪作响:\"开条石两人一抬就行,效率直接翻翻,还能砌墙铺路叠梯坎,一物两用,您看,后山那排护坡就是拿石条垒的。\"
\"看来,您们不光能武,还能文呢!\"闾主任拍着大腿直摇头,\"比我们那些东北的老蒯真强多了,不,不,不,比我们这些爷们都强多了!\"他的军用水壶里的水晃荡着,他抿了一口水,映出崖边一簇野山桃。
\"闾主任,还把我们退回去吗?\"张腊梅突然问,山风掠过她眼角的皱纹,工装口袋里的奖状露出一角红。
\"不退,不退。我老闾有眼不识泰山,见笑了,见笑了。\"闾主任翘着大拇指,古铜色的脸庞涨得通红:\"你们真是巾帼须眉,当代的花木兰!现今的穆桂英!\"他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鹧鸪扑棱棱掠过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