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川营寨烽火照霜戈
乾隆五十六年冬,大金川的雪片子裹着沙砾打在牛皮帐篷上,像无数把小刀子。福康安捏着军报的手冻得发僵,“粮道受阻”四个字在宣纸上洇成深紫,混着帐篷里未熄的火塘青烟,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这已是本月第三封告急军报,两万驻军的粮草,只剩七日之量。
“大人,外头有个老猎户求见,说有法子通粮道。”亲卫掀开帐帘,冷风灌进来,卷着雪粒扑在福康安绣春刀的刀柄上。他抬头望去,见来人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羊皮袄,腰间挂着只银哨,哨身刻着细密的水波纹——竟与千叟宴银牌上的纹路相似。
“你是……”福康安盯着银哨,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木兰围场,那个给乾隆牵马的虎娃,“山东苏家人?”
老猎户摘下毡帽,露出满头白发:“回大人的话,小人苏虎娃,五年前在四库馆当差,如今跟着商队走川藏线——听说大军缺粮,想起后山有条猎人小道,能绕过叛匪关卡。”
帐篷外,风雪愈发猛烈。虎娃领着二十个士兵在前面开路,银哨每响一声,便有藏獒从雪窝里钻出来,替他们咬住迷路的氆氇绳。他摸着胸前的银哨——这是爷爷用千叟宴银牌熔铸的,此刻在掌心发烫,像揣着团火,让他想起乾隆在江南说的“十全在民”。
丑时三刻,粮队终于抵达营寨。福康安望着卸粮的士兵,忽然发现粮袋上都印着“十全恩饷”的红戳——那是和珅为讨好皇上,特意让户部盖的,可戳子底下,装的却是掺了麦麸的杂粮。他捏了捏粮袋,指尖触到硬邦邦的沙砾,忽然想起乾隆在养心殿说的“别让‘十全’成了老百姓的‘缺’”。
“大人,这粮……”虎娃盯着戳子,想起山东老家的赈灾粮,“当年俺爷爷说,皇上赐的银牌要打给老百姓使,可这‘十全恩饷’,咋比俺们村的麦麸还粗?”
福康安没说话。他想起半月前,和珅的密信里写“金川苦寒,粮草折耗在所难免”,此刻看着士兵们啃着掺沙的饼子,忽然觉得这“折耗”二字,折的是皇上的恩,耗的是士兵的心。帐外传来军医的叹息:“又有三个弟兄得了雪盲,没药治……”
寅时初,乾隆的密旨到了。福康安跪在火塘前,借着火光读罢,浑身冷汗浸透了中衣——皇上竟知晓粮道受阻,还特意提到“可用民间猎户之道,勿轻贱草民之智”。他抬头望向虎娃,见对方正用银哨逗弄营寨里的小狗,哨音清越,像极了千叟宴上,乾隆递给苏老爷子的那碗热汤的温度。
“虎娃,”福康安忽然开口,“你可知皇上为何自称‘十全老人’?”
虎娃转头,银哨在指间打转:“俺爷爷说,皇上的‘十全’,是让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就像千叟宴上的银牌,看着是个物件,实则是份心——可这金川的雪这么大,弟兄们的手都冻裂了,‘十全’咋还不来?”
这话像根刺,扎得福康安心口发疼。他想起乾隆在木兰围场放过的白角鹿,想起江南堤岸上的桑树苗,忽然明白:皇上的“十全”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靠臣子们实实在在地做——可如今的“十全”,却成了和珅们贴在粮袋上的红戳,成了御史们写在奏疏里的颂词,独独缺了老百姓手里的银哨、士兵们嘴里的热饭。
卯时末,虎娃带着藏民们在后山埋粮草。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抬头望去,见一队人马踏雪而来,为首之人穿着玄色大氅,腰间挂着枚银蚕——竟是微服的乾隆。
“皇上?”虎娃惊得跪地,却见乾隆伸手搀起他,指尖触到他冻裂的虎口,“傻孩子,跪什么?朕是来谢谢你通了粮道——当年你爷爷在千叟宴上掉眼泪,说老百姓怕饿,朕今儿个来,就是想瞧瞧,‘十全’有没有让你们饿肚子。”
说着,他掀开粮袋,捏起把掺沙的杂粮,脸色瞬间沉下来。福康安慌忙叩首:“奴才失职,让皇上失望了……”
“不是你失职,是‘十全’二字,被人念歪了。”乾隆盯着火塘里的火苗,想起和珅送来的“十全宝鼎”,想起马戛尔尼使团的蒸汽机,“朕的‘十全’,本是‘武能安边,文能化民,福能及众’,可如今武成了杀掠,文成了粉饰,福成了虚话——虎娃,你说,这‘全’,是不是该从一碗干净的饭开始?”
虎娃没说话,只是掏出银哨,放在火塘上烤了烤,递给乾隆:“皇上您吹吹看——这哨子用爷爷的银牌打制,当年您说银牌该揣在老百姓怀里,如今它跟着俺走南闯北,听见的都是老百姓的话。”
乾隆接过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清冽的哨音划破雪幕,惊起几只藏鹰,在营寨上空盘旋。士兵们听见哨音,纷纷从帐篷里探出身子,看见皇上穿着粗布靴站在雪地里,手里攥着枚银哨——那哨音,竟比任何军号都更让人心安。
“传朕旨意,”乾隆望着远处的雪山,“即日起,金川粮草直拨军营,绕过地方衙门;凡克扣军饷者,斩;再拨内帑银十万两,给弟兄们置皮袄、买药——记住,朕的‘十全’,不是戳在粮袋上的红印,是让你们能在雪地里暖手,能吃饱饭打胜仗。”
虎娃看着皇上发梢的落雪,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皇上是天上的龙,可龙也要沾着人间的烟火气,才是好龙。”此刻见皇上蹲下身,帮受伤的士兵裹皮袄,指尖触到对方冻僵的脚趾,眼里竟有了心疼的光——原来这“十全”的光,终究要落在老百姓的手上、士兵的脚上,才算是真的“全”。
申时初,雪停了。虎娃跟着乾隆走出营寨,见藏民们正用银哨声呼唤牦牛,哨音在山谷间回荡,和着远处传来的《十全谣》——那是老百姓新编的:“十全十全,不是金銮,是锅里有米,身上有棉,是皇上吹哨,雪化春还……”
乾隆驻足倾听,忽然笑了。他摸出袖中的银蚕,放在虎娃掌心:“替朕把这个带给巧娘,就说‘十全’的蚕,该养在老百姓的蚕匾里,吃着桑叶长大,吐出的丝,能给弟兄们缝衣裳,能给孩子们编哨子——这,才是朕要的‘全’。”
虎娃攥着银蚕,感觉它比爷爷的银牌更暖。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千叟宴上的银牌,却比任何金银都更亮——那是老百姓心里的光,是士兵们眼里的光,是皇上吹哨时,风雪里扬起的、带着人间温度的光。
这一晚,金川营寨的火塘烧得格外旺。福康安望着皇上与士兵们同坐吃饼的场景,忽然明白:“十全”不是武功的煊赫,而是人心的凝聚——当皇上愿意蹲在雪地里吹银哨,当“十全”的哨音能穿过重重宫墙,落在老百姓的耳朵里,这“全”,才算真正有了根。
而和珅在京城接到军报时,望着“皇上微服金川”的字样,忽然想起乾隆袖口的银蚕——那只蚕,终究是从民间来的,也终究要回到民间去。他摸了摸案头的“十全宝鼎”,忽然发现鼎身的蟠龙纹上,不知何时沾了粒沙子,像极了金川粮袋里的麦麸——原来这“十全”的鼎,若没了民间的沙土奠基,终究是要漏的。
晨雾漫进金川山谷时,虎娃的银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哨音里多了份踏实——因为他知道,皇上的“十全”,不再是挂在嘴上的名号,而是落在金川雪地上的脚印,是士兵们手里的热饼,是老百姓蚕匾里的新蚕。那些被风雪掩盖的“缺”,终会被这哨音唤醒,长出新的“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