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家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
还有河岸边那架不知疲倦、哗哗转动的水车。
成了这个春天里,青石村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羡慕、嫉妒、好奇、猜测……
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村民们的心中发酵、流传。
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村长张有德的耳朵里。
这位精明而又注重权威的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
他原本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想看看张大山这根“硬骨头”到底能撑多久。
却没料到,对方不仅撑下来了,还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曲辕犁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个改良的农具,影响有限。
可这水车……
能将河水提到高处,灌溉那片连老天爷都嫌弃的劣田。
这简直就是点石成金的手段。
其背后蕴含的价值和潜力,让张有德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也忍不住变得火热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水车的出现,以及张大山一家日益改善的境况。
已经隐隐对他在村里的权威,构成了一丝挑战。
村民们看张大山的眼神变了。
议论的话题也从“不孝子”变成了“能耐人”。
甚至有人私下里说,要是大山当村长,说不定能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
这是张有德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必须做点什么。
既要将这水车带来的好处,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也要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这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大侄子。
让他明白,谁才是这青石村真正的主人。
打定主意后,张有德没有直接去找张大山。
而是派人传话,让张大山第二天一早,去村里的祠堂见他。
祠堂,是宗族权力的象征。
在那里议事,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张大山接到传话时,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看这架势,来者不善。
他将此事跟王氏和两个大儿子说了。
王氏顿时忧心忡忡:“当家的,村长这……怕不是要为难咱们吧?”
“八成是冲着水车来的。”
张大山沉声道,眼神凝重。
“爹,怕啥。水车是咱们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凭啥给他?”
石头梗着脖子说道,语气愤愤不平。
铁牛也闷声道:“爹去哪,俺们跟你一起去。”
“不用。”
张大山摇摇头,“这次是村长传话,点名叫俺一个人去。”
“你们去了,反而落人口实。”
“放心吧,爹心里有数。”
他安抚着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俺倒要看看,他能把俺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
张大山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衣服,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子中央那座肃穆的张氏祠堂。
祠堂里,村长张有德早已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旁边还坐着几位平日里跟着他、在村里颇有声望的族老。
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看到张大山进来,张有德并未立刻开口。
只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张大山也不说话,只是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族长,各位族老。”
“嗯。”
张有德放下茶杯,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大山啊,坐吧。”
“谢族长。”
张大山在下首一张条凳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听说,你最近……弄了个新奇玩意儿?”
张有德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紧盯着张大山的脸。
“就是那个……能把河水弄到地里去的……水车?”
张大山心中了然,知道正题来了。
“回族长的话,是的。”
他平静地回答,“侄儿也是运气好,瞎琢磨出来的,勉强能用。”
“哦?瞎琢磨出来的?”
张有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这运气可真够好的。”
“我看村里人都说,你家那几亩破地,自从有了那水车,长得比上等水浇地还好呢。”
“这可是大好事啊。为咱们青石村,也为咱们张氏宗族,争光了。”
他先是假惺惺地夸赞了一番。
旁边的几位族老也跟着点头附和。
“是啊,大山这孩子,有出息。”
“能弄出这样的好东西,不简单。”
张大山只是低着头,没有接话。
他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张有德话锋一转。
“不过啊,大山。”
他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这水,是咱们清河的水,是老天爷赐给咱们整个青石村的。”
“这地,也是咱们张氏宗族的土地。”
“如今有了这水车这样的利器,能引水灌溉,造福桑梓。”
“按理说,这等好事,是不是应该……惠及全族啊?”
他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族长的意思是?”
张大山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有德的视线。
“我的意思是,”张有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你看,如今春耕刚过,天气眼瞅着就要热起来了。”
“万一再遇上个干旱天,村里这么多地,光靠老天爷下雨可不行。”
“你这水车,既然这么好用,是不是可以……拿出来,由村里统一调配使用?”
“或者,就放在河边那个位置也行,但得优先保证村里其他族人的田地灌溉。”
“你放心,误不了你自家的用度。大家轮流来嘛。”
“这样一来,有了水的滋养,全村的收成都能上去。”
“这可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功德啊。”
“你作为张氏子孙,理应为宗族出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不离“宗族大义”、“共同福祉”。
仿佛张大山若是不答应,就是自私自利、不顾全大局的罪人。
旁边的几位族老也纷纷开口帮腔。
“是啊,有德叔说得对。好东西就该大家一起用。”
“大山,这可是给你积德的好机会啊。”
“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祠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张大山当头罩下。
张大山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等他们都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族长,各位族老。”
“你们的好意,侄儿心领了。”
“俺也知道,水是大家的,地是宗族的。”
“俺能做出这水车,也是侥幸。”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这水车,是侄儿一家老小,不眠不休,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汗水,才一点点做出来的。”
“其中耗费的木料、铁料,还有请铁山叔帮忙的人情和工时,都是侄儿一家独立承担的。”
“当初分家时,族长您也亲眼所见,侄儿一家几乎是净身出户,分到的只有这五亩谁都不要的劣田和一间破牛棚。”
“如今,侄儿好不容易想出点法子,能让这劣田打出点粮食,养活一家老小。”
“族长和各位族老就要侄儿将这吃饭的家伙什‘贡献’出来,‘惠及全族’?”
“恕侄儿愚钝,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这水车,结构复杂,操作也有讲究,并非人人都能使得。”
“更何况,它所处的位置,所能引到的水量,也仅仅是勉强够俺自家这五亩地使用。”
“若是强行给全村供水,怕是杯水车薪,反而可能因为争抢水源,引发新的矛盾。”
“所以,”他站起身,朝着张有德和几位族老再次躬身行礼。
“族长的好意,侄儿心领了。”
“但这水车,是俺张大山一家的命根子。”
“恕难从命。”
他的话,如同一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瞬间让祠堂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张有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他没想到,张大山竟然敢当着这么多族老的面,如此直白、如此强硬地拒绝他的“提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听话”了。
这是公然的挑衅。
是对他族长权威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