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脚步方才踏稳,一场突如其来的、旷日持久的酷热便席卷了整个青石村及其周边的广袤土地。
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烧红的烙铁覆盖着,一连十几日,都见不到一丝云彩,更不用说期盼已久的雨水了。
火辣辣的太阳,从清晨到日暮,都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将最后一丝水汽都蒸腾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和呛人的尘土味。
风,也似乎被这酷热吓跑了,田野间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卷起的旋风,将干枯的草叶和沙砾吹得漫天飞舞。
村里的老人们,活了大半辈子,都说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来得如此早、也如此凶猛的旱情。
最初,村民们还只是像往常一样,抱怨几句天气的炎热,盼着老天爷能早日降下甘霖。
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料着田地里那些承载着一年希望的禾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最初的淡定,渐渐被越来越浓的焦虑所取代。
十天。
二十天。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天空依旧是那副铁青的、不肯落下一滴雨水的模样。
土地,彻底干裂了。
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如同猛兽爪牙般的裂痕,遍布在田间地头,最宽的地方甚至能伸进一个成年人的拳头。
那些刚刚拔节、本该是翠绿欲滴的禾苗,在无情的炙烤和干渴的折磨下,叶片早已卷曲、枯黄,如同被霜打了一般,蔫头耷脑地垂着,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村里那几口公用的浅水井,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最初还能打上来一些浑浊的泥浆水。
到后来,打上来的,就只剩下半桶带着腥臭味的黑泥了。
再后来,就连黑泥也见不到了,井底彻底干涸,露出了龟裂的井壁。
村民们开始真正地恐慌起来。
“老天爷啊。这是要绝咱们的活路啊。”
“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就全完了,咱们下半年吃啥哟。”
“别说庄稼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连人都没水喝了。”
绝望的哀叹和哭喊声,开始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响起。
张大山的心情,也随着这日益加剧的旱情,变得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家那五亩原本的劣田,虽然因为有龙骨水车的灌溉,情况比村里其他旱地要好上许多。
但水车的运转,完全依赖于清河的水量。
而此刻的清河,也早已不复往日的模样。
那条曾经滋养了青石村世世代代的母亲河,如今变成了一条孱弱的、几乎快要断流的小溪。
河道大幅变窄,露出了大片大片干涸的河床和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卵石。
水流变得异常平缓、浑浊,甚至在一些水浅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水底那些挣扎着向上吐着气泡的鱼虾。
张大山家的龙骨水车,虽然依旧在铁牛和石头的轮流驱动下,嘎吱嘎吱地缓慢转动着。
但它下端的刮板,已经很难再从那浅浅的河道里舀起足够的水量了。
引到田里的水流,也从最初的哗哗作响,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涓涓细流。
仅仅能勉强维持着水稻田不至于彻底干涸,以及给其他几亩地的粟米、麦子、豆子,在最关键的时候,补充一点点“吊命水”。
即便如此,水车的运转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驱动所需的力气越来越大,而提上来的水量却越来越少。
张大山知道,照这样下去,水车彻底停摆,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们家新购置的那三亩水浇地,情况则更加不容乐观。
虽然地契上写明了是“水浇地”,紧邻清河支流。
但那条所谓的支流,如今早已彻底断流,变成了一条布满干裂泥块的河沟。
张大山只能依靠家里那口新挖的深水井。
他和儿子们轮流摇动着辘轳,一桶桶地将清冽的井水打上来。
再一担担地挑到那三亩地里,优先保证那些刚种下不久的、需要大量水分的秧苗。
但这终究是杯水车薪,对于三亩地的广阔面积来说,这点人力挑来的水,仅仅能湿润一小片地皮,根本无法满足作物生长的需求。
干旱,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的魔爪,紧紧扼住了整个青石村的咽喉。
村里那几口公用浅井彻底干涸之后,村民们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清河里那些残存的、浑浊不堪的深潭积水了。
每天天不亮,村里就会有无数的人影,挑着水桶,或者端着瓦盆,涌向河边那些仅存的水源地。
为了争抢那一点点救命的水,邻里之间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村长张有德急得焦头烂额。
他带着几个族老,在祠堂里摆上香案,领着全村老少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向老天爷祈求降雨。
甚至还请来了附近镇上据说很有“法力”的神婆,跳大神,做法事。
然而,老天爷似乎真的睡着了,对这些虔诚的祈祷和隆重的仪式,充耳不闻。
太阳依旧毒辣,天空依旧无云。
地主刘员外家,倒是显得颇为“淡定”。
他家院子里有两口世代传下来的深水井,出水稳定,足够他一家老小和牲畜饮用。
他还趁着粮价飞涨,将自家粮仓里那些陈年的、甚至有些发霉的粮食,都高价卖给了外来的粮贩,着实发了一笔昧心财。
看着村民们在干旱和饥饿中苦苦挣扎,他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尤其是对张大山家。
他巴不得这场大旱能彻底将张大山那片“宝地”毁掉,让那架神奇的水车变成一堆废木头。
让他张大山再次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
到时候,他就不信,这张大山还能那么硬气。
清河的水位,终于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曾经还能勉强流淌的河道,如今彻底变成了一条布满裂纹的、干涸的泥沟。
只有在一些最深的河湾处,还残留着几汪如同死水般的、散发着腥臭味的浑浊积水。
张大山家的龙骨水车,在艰难地转动了最后几圈,舀上来几捧带着泥沙的浑水之后。
也终于彻底地、无奈地,停止了运转。
它像一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干涸的河岸上,无声地宣告着这场与干旱的搏斗,暂时的失败。
这一天,张大山站在那纹丝不动的水车旁,看着脚下那已经彻底干涸、龟裂的河床。
又抬头望了望那如同火炉般炙烤着大地的毒辣太阳。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比这烈日还要灼人的火焰。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波及全村的、决定生死的巨大危机,已经无可避免地来临了。
而他们家,虽然有那口深水井作为最后的保障。
但想要在这场天灾中独善其身,几乎是不可能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