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案首的荣耀,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拂过张家每一个人的心田。
那份巨大的喜悦与自豪,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接踵而至的、关于府试的沉甸甸的压力所取代。
张小山自己,更是深知此番荣耀加身,既是肯定,更是鞭策。
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骄傲。
在短暂地与家人分享了成功的喜悦之后,便以更胜往昔的专注与刻苦,投入到了新一轮更为艰辛的备考之中。
周先生对这位得意门生的期望,也随着那张案首的喜报,而水涨船高。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以及对科举应试之道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府试,与县试相比,其难度与深度,不可同日而语。
县试尚且偏重于对经文的熟悉与记诵,以及基础的文字表达能力。
而府试,则开始真正涉及到“经世致用”的层面。
不仅要求考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加深刻透彻,能阐发微言大义。
更开始侧重于策论的写作,要求考生能就某些具体的时政问题或历史现象,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对策。
此外,对于制艺时文,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八股文”,其格式要求也变得更加严格和规范。
起承转合,破题冒题,每一个环节都有其固定的法度,不容丝毫逾越。
这些,对于年仅十七岁、此前主要沉浸在经义背诵和初步策论练习中的小山来说,无疑是全新的、巨大的挑战。
周先生的书房,几乎成了小山的第二个家。
周先生的教导,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厉和细致。
他不再满足于小山对经文的简单背诵和字面理解。
而是会反复诘问,逼迫小山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此言,其本意何在?”
“置于当今之世,又当如何解读?为政者当如何取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为明德?何以亲民?如何方能止于至善?”
“你且细细思之,明日作一短论与我。”
对于制艺时文的练习,周先生更是要求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从破题的立意是否精准,到承题的过渡是否自然。
从起讲的开阖是否有力,到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每一处行文,是否都合乎规范,有无冗余之言,有无偏颇之论。
他都会逐字逐句地进行批改和讲解。
小山常常会因为一个字用得不妥,或者一句话的转承不够圆熟,而被先生反复要求修改,甚至重写。
有时候,一篇数百字的制艺文章,他往往要修改上十几次,耗费数日心血,才能勉强达到先生的要求。
那种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痛苦,那种一遍遍推翻重来、却又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煎熬。
对于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考验。
他也曾有过气馁,有过沮丧,甚至有过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想到母亲和兄姐们无私的付出,想到恩师那殷切的目光。
他心中的那份不甘和对未来的渴望,便会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会咬紧牙关,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压在心底。
然后,重新拿起毛笔,铺开草纸,在那昏黄的油灯下,继续与那些枯燥的文字和艰深的义理进行着不懈的搏斗。
张大山将儿子这一切的艰辛和努力,都默默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学问上的忙。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为儿子创造一个最好的、最不受打扰的备考环境。
张大山特意让柱子,用家里最好的木料,为小山量身打造了一套更加宽大、也更加舒适的新书桌和靠背椅。
又去镇上,花高价买来了据说能提神醒脑、还有助于文思的“芸香”和“檀香”,每日里在小山的房间里轻轻燃上一小段。
他还严令家里所有的人,在小山温书期间,绝不可高声喧哗,或者因为任何琐事去打扰他。
就连最小的豆子,也被告知,三哥读书的时候,要像小猫一样走路,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王氏、花儿和巧巧婆媳三人,更是将小山的饮食起居照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每日三餐,她们都会根据小山的口味和身体状况,精心准备那些既有营养、又易于消化的饭食。
清炖的鸡汤,细熬的鱼粥,加了核桃芝麻的米糊,还有各种时令的新鲜果蔬
虽然家里其他人的伙食依旧是粗茶淡饭,但供给小山的这一份,却几乎达到了她们所能做到的极致。
她们还常常会在深夜,看到小山屋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时,悄悄地给他送去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或者桂圆红枣茶,叮嘱他注意身体,莫要熬坏了眼睛。
整个张家,都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都在围绕着“小山科举”这个核心目标,默默地、无私地奉献着。
这份来自全家人的、沉甸甸的爱与期盼,小山自然是感受得到的。
它既是他刻苦攻读的最大动力,也无形中,化作了他肩上那份甜蜜而又沉重的压力。
他知道,自己承载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前程。
更是整个家族改变命运、光耀门楣的希望。
他只能用加倍的努力,去回报这份深情。
时间,就在这紧张而又充实的备考岁月中,悄然流逝。
转眼间,距离府试开考的日子,已经不足一月了。
南阳府的府试,设在府城,与青阳县城之间,隔着两百余里的山路。
不仅路途遥远,而且沿途多有险峻之处,若是步行,至少需要四五日的行程。
更何况,到了府城之后,还要寻找合适的客栈安顿,要适应新的环境,要提前去考场熟悉情况
这一切,都需要提前打点。
张大山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他要确保,儿子此去府城应考,在物质上,绝不能受半点委屈。
他还决定,亲自陪同小山前往。
毕竟,小山年纪尚小,从未出过如此远的门,一个人在外,他实在不放心。
石头因为有与商队外出的经验,又机灵懂事,自然也成了陪考队伍中的不二人选。
铁牛和栓子、柱子则留守家中,负责照料田地、作坊和家里的日常事务。
临行前几日,王氏和花儿、巧巧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们为小山和即将远行的丈夫、二儿子,准备了充足的换洗衣物、干粮、以及各种可能会用到的应急药品和零碎物件。
每一个针脚,每一句叮咛,都充满了浓浓的母爱、妻情和姐妹关怀。
终于,在一个略带寒意的清晨。
张小山背上了沉甸甸的考篮,里面装着他数年苦读的希望。
张大山和石头也各自背着简朴的行囊。
在全家人的殷殷祝福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
父子三人,坐上了那辆早已套好的、铺着厚厚干草垫子的牛车。
“驾。”
随着张大山一声沉稳的吆喝。
老黄牛迈开了略显迟缓却又异常坚定的步伐。
车轮碾过清晨微湿的泥土,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渐渐驶离了那座承载了他们太多悲欢离合的青石村。
朝着那遥远的、未知的、却又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府城,缓缓行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山坐在颠簸的牛车上,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庄和家人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