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这个冬天,就像那被冻硬了的黄土地,不仅冷,还硬邦邦地,让人心里头发怵。
家家户户的烟囱,能按时冒烟的,十家里头也找不出三两家。
孩子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大人们也都是勒紧了裤腰带,一天只敢吃一顿稀的,就怕那点子救命粮,撑不到开春。
村里那股子死气沉沉的劲儿,更是让人瞅着就心慌。
张有德撂了挑子,村里的事儿彻底没人管了。
东家的鸡跑到了西家,能为几根鸡毛吵上半天。
田埂地界稍微有点不清不楚,也能引得两家人扛着锄头对骂。
人心散了,日子也就更没个盼头了。
可人是活的,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日子烂下去。
这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
张河揣着手,在自家那破院子里转悠了好几圈,脚下的干土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他婆娘在屋里头,借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柴火光,给孩子们缝补着那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衣裳。
“他爹,你这都转悠大半天了,到底琢磨啥呢?”婆娘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河猛地停住脚,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孩儿他娘,俺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
他一跺脚,沉声说道。
“这村子再这么下去,就真完了。”
“俺......俺得去找几个人合计合计。”
“合计啥?咱们这些泥腿子,还能合计出个啥名堂来?”婆娘叹了口气。
“不试试咋知道?”张河眼睛里冒出点光,“俺琢磨着,这村里,能领着咱们找出路的,也就只有大山哥了。”
他这话一出口,婆娘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琢磨。
是啊,张大山。
如今这青石村,谁不知道张大山家日子过得红火?
谁不知道他家有那能引水的怪车,有那犁地省劲的新犁?
谁不知道他家小三子还是个秀才公?
更重要的是,去年大旱那阵子,要不是张大山开井放水,又平价卖粮。
这村里头,不知道还得饿死渴死多少人呢。
“可......可大山哥他......他肯管咱们这烂摊子吗?”婆娘还是有些迟疑。
“不去试试,咋知道?”张河把牙一咬,“俺这就去找钱大爷,还有村里几个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的爷们。咱们......咱们一起去求大山哥。”
钱大爷家,跟张河家就隔着两条黑漆漆的巷子。
张河摸过去的时候,钱大爷正蹲在自家门口,一口一口地抽着那呛人的旱烟,眉头拧得跟个疙瘩似的。
他那病秧子老伴,又在屋里头咳嗽起来了。
“钱大爷。”张河也不绕弯子,一开口就把自己的来意给挑明了。
钱大爷听完,那双原本浑浊的老眼,也像是被拨开了云雾,猛地亮了一下。
他把烟锅往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站起身。
“河子,你这话说到了俺老汉的心坎里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
“这日子,确实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走,咱们这就去找村里那几户平日里还算有几分血性,也肯为大家伙儿出头的人家合计合计。”
“这事儿,光靠咱们俩不成,得让大伙儿都看到咱们的诚心,也得让大山看到咱们的决心。”
于是,就在这个寒风料峭的夜晚。
张河和钱大爷,这两个平日里在村里并不算特别起眼的老实汉子。
却像是两点被风吹亮的星火,开始在绝望的青石村里,悄悄地串联起那些同样不甘沉沦的心。
他们先是找到了像赵婶那样,平日里就受过张家恩惠,对张大山人品也最为信服的老人。
赵婶一听他们的来意,当即就红了眼圈。
“唉,俺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了。”她抹着眼泪说道,“大山那孩子,是个有良心的。只要咱们真心去求他,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受苦不管的。”
接着,他们又联络了村里几个同样因为旱灾而家底耗尽,却又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的、有骨气的壮年汉子。
这些人,平日里或许也曾因为张家的快速崛起而有过那么一丝丝的羡慕和嫉妒。
但更多的,是对张大山那层出不穷的“本事”和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担当的由衷敬佩。
他们也早就看透了张有德的无能和刘员外的贪婪,心里头也早就憋着一股子想要改变现状的火气。
如今,听张河和钱大爷这么一提议,要去请张大山出来“领头”,那简直就是一拍即合,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也点燃了他们心中那早已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
“成!俺们跟你们一起去!”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再不想法子,就真得饿死了!”
“大山哥要是肯出来拉咱们一把,俺们这条命往后就是他的了!”
“对!只要大山哥肯点头,让俺们干啥都成,绝不含糊!”
一时间,响应者云集。
那些平日里被饥饿和绝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汉子们,此刻仿佛都重新焕发了生机,眼神里也多了一份豁出去的决绝。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鸡才叫过头遍。
一支由二十多个在村里还算有些分量,或者家里劳力比较充足的中老年汉子组成的“请愿队伍”,便自发地聚集在了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焦灼、期盼和一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的、近乎悲壮的郑重。
队伍的最前面,是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钱大爷,和他身边那个眼神坚毅、面色黝黑的张河。
“各位叔伯兄弟,爷们儿们!”张河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朗声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今天,咱们为的不是自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咱们为的,是咱们这青石村,是咱们这一村子老老少少的活路!”
“大伙儿也都知道,如今这光景,靠天是靠不住了,靠官府那更是指望不上。”
“村长撂了挑子,族老们也拿不出个章程。”
“咱们要是再不想想法子自救,那可就真剩下等死一条路了!”
“隔壁李家庄那边,已经有几户人家撑不住,准备出去逃荒要饭了。”
“依俺看,如今这村里,能领着咱们大家伙儿闯出条活路来的,也就只有村西头张大山家了!”
他这话一出口,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齐心。
“对!没错!只有大山哥能救咱们了!”
“大山哥有本事,有脑子,心眼儿也好,还肯为大家伙儿出头!”
“只要他肯出面,咱们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钱大爷也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声音苍老却带着几分力量:“各位乡亲,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见过些风浪。依我看,大山那孩子,确实是个有大能耐、也有大担当的人。”
“他能从当初那般绝境中,把自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就能带着咱们大家伙儿,也过上好日子。”
“咱们今天,就是去求他,求他看在同村同族的份上,看在那些还指望着活命的老少爷们份上,出来领咱们这个头。”
“只要他肯点头,咱们往后,就都听他的。他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干啥,绝不含糊!”
“好!”众人齐声应道,声势倒也颇为浩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于是,这支凝聚了青石村最后希望的“请愿队伍”,便在张河和钱大爷的带领下,怀着忐忑而又坚定的心情,浩浩荡荡地,朝着村西头张大山家那座崭新的院落走去。
当他们来到张家大院门口时,太阳才刚刚爬上东边的山头,将金色的晨曦洒满大地。
张大山正在院子里,和柱子一起,修理着那架因为长时间使用而有些松动的龙骨水车。
铁牛和石头,则在一旁,整理着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还带着露珠的药材。
听到院门外那不同寻常的嘈杂脚步声,以及那隐约传来的、带着几分悲壮的“大山哥”、“张叔”的呼喊声。
父子几人都是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爹,好像来了不少人。”石头耳朵尖,第一个察觉到了异样,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张大山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示意儿子们稍安勿躁,自己则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那扇厚实的木门。
门外,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人。
为首的,正是张河和钱大爷。
他们身后,是二十多个面色焦黄、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村民。
看到张大山开门,张河和钱大爷对视了一眼,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
他们齐刷刷地,朝着张大山,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大礼。
“大山哥!”
“大山叔!”
那二十多个汉子,也跟着一起,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整齐,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悲壮。
“俺们俺们今日前来,是替全村的爷们,替那些还指望着活命的老少妇孺,来来求您一件事!”
张河抬起头,看着张大山,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一种将所有希望都押注于此的决绝。
“求您......求您......发发慈悲,出来领个头,带着咱们大家伙儿,想法子,找出路吧!”
他说完,不等张大山回应,便“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那二十多个汉子,也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呼啦啦地,全都跟着跪了下来。
“求大山哥(叔)带领我等,共渡难关!”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带着绝望和期盼的呼喊,在张家这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
也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张家人的心上。
王氏、花儿、巧巧她们,听到动静,也都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到院门口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乡邻,她们也都惊呆了,一个个都捂住了嘴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震撼。
张大山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听着耳边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恳求。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然后又被狠狠地抛入冰冷刺骨的深潭之中,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避了。
那份沉甸甸的责任,那份来自全村父老乡亲的期盼,如同万仞高山,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跪在地上的村民。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绝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期盼,也看到了他们眼中那份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最后的依赖。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跪在最前面的张河和钱大爷搀扶了起来。
然后,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村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各位叔伯兄弟,各位乡亲,请起。”
“你们的心情,大山明白。”
“青石村的难处,大山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既然大家伙儿信得过俺张大山,愿意把这副天大的担子交到俺的肩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那俺张大山,今日,就在这里,当着各位父老乡亲的面,应下了!”
“从今往后,只要俺张大山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青石村的乡亲们,再受这饥寒交迫之苦,再走那背井离乡的绝路!”
“俺会尽俺最大的努力,带领大家伙儿,一起想办法,一起找出路,一起把咱们这日子,重新过起来,过红火,过出个人样来!”
他这话,掷地有声,如同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中,都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
“好!好啊!”
“大山哥答应了!”
“大山叔答应了!”
“咱们有盼头了!咱们青石村有盼头了!”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也更加发自内心的欢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