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办公楼窗台，苏青正往搪瓷缸里沏浓茶，通讯员小王就一头撞进办公室，脑门儿上全是汗：\"苏厂长！陈勇家老太太又来了，这次没在下班时候，就在厂门口站着呢，说啥也要见杨厂长！\"
苏青手一抖，茶叶沫子溅到桌面上。昨儿傍晚他故意绕开，今儿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把茶缸子重重一放：\"知道了，你去把老太太带到厂长办公室，我先去杨厂那儿说一声。\"
\"知道了！\"小王转身就跑。
苏青抄起桌上的事故报告，快步往厂长办公室走。杨厂长正对着算盘核计上个月的损耗，见他进来便抬了抬眼皮：\"小苏，咋了这是？\"
\"杨厂，麻烦了，\"苏青关上门，压低声音，\"陈勇妈又来了，昨儿人在厂门口耗着，门卫老王头咋劝都不听，再这么下去，厂门口天天有人吵，影响太大了。\"
杨厂长把算盘一推，眉头拧成个疙瘩：\"她到底想干啥？抚恤金不是按最高标准给的五百块吗？老聂昨儿还说家属挺配合，也没提有不满意的地方？\"
\"我估摸着不是钱的事儿，\"苏青沉吟道，\"昨儿下班她就来过，我瞅着她精神头不对，不像来闹补偿的。要闹起来早就在厂门口到处嚷嚷不好的事儿了，要不，咱见见？我已经让小王带她过来了，躲也不是办法。\"
杨厂长揉了揉太阳穴，点点头：\"行吧，见见就见见，看她到底啥想法。\"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小王领着陈勇妈进来了。老太太今儿换了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是紧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袱，只是眼神比昨儿更显局促。
她一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杨厂长，嘴唇哆嗦了两下，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惊得苏青和杨厂长同时站起来。
\"大婶！您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苏青一个箭步上前，想把她搀起来。
陈勇妈却挣了挣，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眼眶通红：\"厂长…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给厂里道歉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儿子陈勇不懂事，违规操作连累了厂里，把那么贵的机床都弄坏了…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跟针扎似的疼啊…\"
她嘴唇哆嗦着，眼圈又红了：\"厂长...我儿子没了，我心里疼啊...可他是违规操作才出的事.....我昨儿回家琢磨了一宿，拿了厂里的抚恤金，我这心里不踏实......\"她把包袱往前一递，\"这里面是五百块钱，我一分没动，想还给厂里，就算是给我儿子赔个不是......\"
这话跟炸雷似的在苏青耳朵边响了一下。他原以为老太太是来闹补偿的，没想到是为了这？苏青愣住了。他见过哭着喊着要补偿的家属，可主动退抚恤金的，还是头一回见。这老太太身上打满补丁的褂子洗得发白，孙女还等着抚养费呢，却想着把救命钱退回来补偿厂里。
厂长也傻眼了，搓着手直念叨：\"哎呦喂，老姐姐您这是......\"
\"大婶，您这想法是好的，\"苏青定了定神，语气放得更温和，\"但抚恤金是政策规定给您的，陈勇同志虽然操作有误，但也是为了赶生产任务......\"
\"不是的！\"陈勇妈打断他，眼眶里的泪掉了下来，\"他就是想多挣点补贴，给我孙女买铅笔......是我没教好他，让他光顾着挣钱，忘了守规矩......\"她越说越激动，\"这钱我拿着烫手啊！厂里买那机器花了大几万，我这点钱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是份心意......\"
晨光落在她斑白的头发上，那佝偻的脊背里透着股让人心头发紧的硬气。
苏青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一直想着怎么安抚家属，怎么把事故影响降到最低，却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失去儿子的老太太心里，还装着对厂子，对国家机器的愧疚。
杨厂长突然走到老太太面前，弯下腰，郑重地握住她的手：\"老姐姐，您这份心，我代表厂里收下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可抚恤金是国家给烈士家属的保障，您必须拿着，给孙女攒着上学用。\"
\"厂长……\"老太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您听我说，\"杨厂长松开手，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厂里刚要推行互助小组制度，让老师傅带新徒弟，互相盯着安全操作。您要是信得过，能不能帮我们个忙？\"
老太太茫然地抬起头。
\"您给工人们讲讲陈勇的事儿，\"苏青接过话茬，语气温和却带着分量，\"不是讲他犯的错，是讲您这份心——咱们工人不光要顾着家里的窝头，也要想着厂里的机器、国家的任务。这比啥安全标语都管用。\"
老太太愣了半晌，看看杨厂长，又看看苏青，突然用袖口狠狠擦了把脸，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行！只要能让孩子们别再走我儿子的路，我这张老脸算啥！\"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几个钳工车间老师傅探进头来，领头的师傅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厂长，我们听说陈勇妈来了…这是我们几个凑的糖票布票，给孩子换件好衣裳…\"
老太太看着那叠票据，突然捂着脸哭出声来，不是委屈，是憋了两天的酸楚终于找到了出口。苏青看着这场景，突然觉得眼角发热。
他想起昨儿傍晚看见老太太揣着包袱往家走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那背影里除了丧子之痛，还有着这个年代人们特有的，把集体事儿往心窝里揣的憨直。
杨厂长拍拍陈勇妈，对那钳工师傅说：\"你们通知各车间，就开个短会，让陈勇妈给大伙儿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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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跟着陈勇生前的工友走进钳工车间时，那台报废的苏联车床歪在角落，断裂的齿轮像缺牙的嘴，传送带耷拉在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脚步顿了顿，工友们都以为她会像昨儿在现场那样掉泪，却见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车床前。
粗糙的手指抚过扭曲的导轨，指尖触到一处锋利的毛边，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扎了心。旁边有老工人想劝她别看了，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这玩意儿……\"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我儿子跟我说过，这是厂里最贵的家伙，转一圈能顶乡下十亩地的粮。\"阳光照在她斑白的头发上，能看见几丝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汗还是泪，\"我恨它……\"她的指节抠进车床的裂缝里，\"恨它吞了我儿子，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我更疼啊……\"
她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围拢过来的各车间工人，眼神却异常亮：\"我儿子陈勇，错了！\"这句话说得又响又脆，\"但他不是坏孩子，就是想多挣俩钱给妮儿买铅笔…可他不该逞强，不该擅自改机器！他这不是给家里挣面儿，是给国家捅娄子啊！\"
苏青站在人群后排，看着老太太肩头微微发抖，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的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着，可那股子犟劲像极了车间里用来固定机床的楔子，钉得死死的。
\"是我没教好他……\"老太太的声音哑了，却还在坚持，\"咱们工人，有力气是好，可得分清楚，啥叫量力而行！不是让你们惜力躲活儿，是让你们懂规矩，听指挥！机器是国家的，咱得拿它当眼珠子护着，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啊！\"
她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时飞快地揉了揉：\"都听厂长的话，好好跟师傅学本事，别学我儿子……\"说到这儿，她的喉咙哽了一下，\"他要是能跟着老师傅好好学，何至于……\"
车间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低下头，手里的烟卷燃到了手指也没察觉，年轻的学徒工们攥着衣角，眼睛齐刷刷看着老太太，像是第一次明白，手里的扳手不只是挣口粮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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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扶着陈勇妈走出厂门时，老太太攥着他的袖口，反复念叨着\"苏厂长，跟大伙儿说，千万别学我儿子\"，直到看见胡同里迎出来的小孙女，才松开手，佝偻着背慢慢走了。
苏青站在厂门口，看着祖孙俩相依的背影消失在厂街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带着点发烫的劲儿。
他转身往办公楼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
楼道里遇见几个、工人，都低声议论着下午陈勇妈在车间说的话，没人再像往常那样抱怨生产任务重，反倒是几个年轻学徒凑在一起，嘀咕着：可得跟师傅好好学规矩。
回到办公室，苏青直接给门口的小王说：\"小王，你让宣传科的陈红梅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急事。\"
没过五分钟，宣传科科长陈红梅抱着笔记本敲门进来，马尾辫上还沾着点粉笔灰——她刚给车间上完宣传课。\"苏厂长，啥事儿这么急？\"
苏青没说话，直接把桌上那份《车间工作互助小组制度》推到她面前：\"看一下。\"
陈红梅低头翻看，越看眼睛越亮。制度里详细写着四级工带组、责任连带、季度评先这些条款，后面还附着陈勇事故的案例分析，以及如何结合案例开展宣传。
\"苏厂长，这……\"她抬起头，语气里带着惊喜，\"您是咋想到这些的？\"
\"觉得好，也得做好宣传工作。\"苏青指了指窗外，\"今儿陈勇妈在车间说的话，你听说了吧？这就是最好的宣传切口。我要你把这制度，趁着工人心里这根弦还绷着，给我狠狠宣传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不是贴几张标语就算完了。各车间开小组会，你得带着宣传员去蹲点，结合陈勇的事儿讲透互助监督的好处。让老师傅现身说法，让学徒工谈体会，广播里每天播一条安全顺口溜，黑板报专开互助小组专栏——我要让全厂工人都知道，这不是给领导看的花架子，是能保住他们饭碗，护住他们命的实在招儿！\"
陈红梅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笔尖沙沙作响：\"明白！重点突出责任连带和传帮带传统，再结合陈勇妈退抚恤金的事儿，讲奉献精神和集体意识……\"
\"对，就这么干！\"苏青点点头，\"各车间小组划分三天内必须报上来，你宣传科同步跟进，把先进小组的典型案例挖出来，做成连环画报贴在食堂门口。记住，一定要让工人觉得这制度是为他们好，不是为了给老工人添负担。\"
陈红梅合上笔记本，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苏厂长，您这制度想得太周到了！把安全、技术，生产全拧一块儿了。这要是真做出成效，别说咱厂的事故率能降下来，说不定将来部里开现场会，都得让别的厂子来咱这儿学习经验！\"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到时候，我这宣传科长也算没白忙活。\"
苏青看着她眼里的光，他知道，陈红梅说的露脸背后，是宣传科对做好工作的上心。这就对了，这制度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陈红梅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苏青一个人。他拿起笔，在记录本添了一行小字：\"以陈勇为戒，守规矩，保安全，为国家多炼钢。\"写完，他吹了吹墨水，心里默念：同志们书数据不行就算了，给个好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