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琪已然忘记自己是怎么出去的,右肩撞上门框时,才稍微回过神,她回过头,眼中映出张家老宅,飞檐麒麟卡着三更月亮,七重院门保持着同一角度,无论从哪一方位看,都像缓缓压下来的铡刀,刀刀催人命。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座建筑这样可怕,因未知的惧意,浑身凉透的血陡然上升了热度,麒麟文身缓缓浮现,三步并作两步,而后还觉得不够,失去方寸,几乎是跑着回去的,想快些远离这吃人的宅院,可无论在哪里,那拧不断的充满荆刺的绳索一直捆着她。
每一处的尖刺都深深扎在血肉里,那些被忽视的如今变得明晰,而她不得不面对。
少年起灵人执灯而过,眉目冷清,目的地明确的走向老宅偏院,与张海琪擦肩而过时,他侧过头,似乎察觉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开口:“大祭司身体孱弱,深夜走访并不妥。”
张海琪也停下脚步,不知何时身上的衣物已被那特殊的药香浸透,如果不是久久滞留,不会染上这样浓郁的气味儿,这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这个新任的小族长,比想象的更加敏锐,那他是不是知晓瑞叔的目的?
如果不知,自己是否要提醒?
在小族长抬脚之际,她转身道:“族长,今日太晚,大祭司已然歇下,确实不便接待。”说完这句话,她就行了个礼,快步离开。
真相对于族长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家的整体,无论何时都要以张家利益为重,这是叔父从小就教导过的,她不敢忘。
少年脚步微顿,眉梢轻轻皱起,午时阿妩姐就告诉他,今晚去大祭司的院子拿回鬼玺和母铃,从那时他就开始缩短忙碌时间,一直到现在,即使现在,也期待着能见一见族长,而张海琪……又是什么意思。
族长见她,不见我?
想到这,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偏院的位置。
回到住所的张海琪立即收拾东西,她明日就离开张家,去往厦门,动作极为迅速,可摸向那红木匣子时,手指间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复杂难过的情绪。
一切以张家利益为重……多年来的教育,使她没有停下脚步,在短时间内作出决断,也是权衡利弊下的结果,只要听从指令、不背叛、保全张家,她就是一名合格的族人。
而那为张家耗尽心血的瑞叔,身上的责任却是所有人想象不到沉重,他肩负着什么?他要护住所有人,唯独舍弃自己,以身入局,以死抵消,每走一步,都是加剧的毁灭。
张海琪抚摸着骨鞭,锋利的铱金丝连接着蛇骨,柄身缠着红绳,刚柔并济,青年温和虚弱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您真的会答应我任何条件?”
—“会。”
三月前的话萦绕耳边,张海琪抬头,紧紧握住骨鞭,随后推门出去,以张家利益为重,如果没有这个人,那以后的张家,会怎样?
她要试试,这句承诺能不能换回瑞叔。
青白烟雾徐徐攀升,灯芯晃动,浮浮沉沉,阿妩站在窗棂前,一刻不停地抽着雪茄,冷冽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院门口。
老板低头凝视着桌面上的鬼玺与母铃,指尖轻点发出微响,母铃能压制子玲,是因为里面掺着一种特殊的物质,这种物质和鬼玺里的差不多。他当初青铜祭,用精神力探查了鬼玺,发现里面含有微小的粉末状石粉,从张瑞山记忆中,他发现这种石粉是来自陨玉。
外来物质吸食着他的本源之力,所以当时他用了大量精神力强行打开青铜门,既无精神波动,又能吞噬他,老板很好奇,这种物质是不是和他原本所在的世界有联系。
青年伸手巧妙地打开母铃,从里面捏取了一点陨玉粉,再触碰之时,一股灼热从指尖蔓延,意识体里忽然出现了很多零碎的画面,他动作一滞,在A631发觉异常前,抚平精神海波动,随后将这外来物质放入系统空间,再重新组装母铃。
指尖动作迅速而灵巧,老板嗅到浓烈的烟味儿,头也不抬的开口:“怎么还不走?”
“当然是等着看好戏。”阿妩勾唇笑笑,转过身看向他,早不见那时的难过失控。
青年动作一停,油灯明明暗暗,散发着危险,他抬眼,对上阿妩那双调笑的眸子,无言的压迫以势不可挡的方式展开,愈演愈烈。
【老板。】张瑞山适时提醒道。
青年这才低下头,继续组装母铃,而刚刚的反应倒是叫阿妩笑容微敛,掐灭烟头,抬脚就走向书案:“你都知道?”
对面老板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今日接到外家消息,新任族长走不开,只好我去处理,而回来就见门锁板动的痕迹,已然是有人进来过,我刚要揭露那人是谁,你就刚好进来,转移我的注意,又忽然说些我意料之外的话,偶发事件可以理解,但次数多了,那便是事在人为。”
青年组装好母铃,直接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说你最厌恶我精明算计的模样,可你今日真是给我摆了一道好大的局。”
最开始他确实没反应过来,后来越想越不对,那些话太奇怪了,表面上对老板说的,可实际上是对房中的第三人说的。
他能猜得到阿妩的目的,用另一种方式迫使他停下,似乎这样,张瑞山就能一直活着,可阿妩怎么会知道,遗愿清理师只会以委托人的执念为首任,其他承诺在不违背执念消除的情况下,才可以进行。
阿妩死死抓着桌角,自以为完美的计策,在这个人面前像孩童把戏一般。
她闭上眼:“一点都不留余地吗。”
老板不答。
阿妩忽然开口:“我要走了。”
青年闻言一愣:“去哪?”
“越南。你知道的,张家人的时间虽然久了些,时间不会在身上留下痕迹,可某一天就会突然老去,迅速走向衰亡,我的时间不多了。”阿妩叹了一口气,随后坐在对面,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我本以为小山不会那么傻,却没想到……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走向灭亡,为了弥补我心里的沟壑,选择利用你给张海琪的承诺,为小山延迟时间,至少应该在我死后,你才走……”
老板攥低着头,委托人的情绪正一点一点的侵略着他,他几乎是立即问道:“还有多久?”
“放心,我比你的时间要多得多。”她抬头望向窗外月亮,低声喃喃:“这座院子困住我太久太久,也该去找我的月亮了。”
月色漫过窗棂,阿妩的侧影像一帧泛黄的老胶卷,发梢卷曲处坠着暗淡细碎的光。
“我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这份期望太沉重,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后来接到越南的任务,戴上脏面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那次任务里我遇见了个人,一名女医……她叫我不要杀人,教我医术,因为她我第一次违反了族规,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呢?”
“后来……张瑞桐,也就是小山的上一任族长,下令用她当做祭品,弄瞎了眼,割了舌头,挑断了手、脚,折磨得不人不鬼,她求我杀她,我答应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杀人。”
…
阿妩又倒了一杯酒,递给老板:“陪我喝一杯吧。”
青年看向手边的酒杯,手指动了动,人类真的很奇怪……各种各样的情交织缠绕,编织着种种不同的故事,爱恨皆始于最开始的情。
这酒……又有什么好?
他握起酒杯,仰头喝下,火辣辣的热度灼烧了喉咙,而又转变为苦涩,难喝。
老板咳嗽几声,红意从胸膛迅速攀上脸庞,眼睛也迅速失去神采,变得迷离起来,他预感不对,刚要张口,就直接倒在书案上,不省人事。
一口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