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一年八月,王羲之带着王凝之到达建康。
司马昱的清谈能力,在名士圈里属于旁听的那一桌,而他的执政能力,还在清谈之下。
他召王羲之进京,不是想好了要怎么处理,而是拖不下去了。
兰亭集会那次,王庾桓谢四大家族都去人了,高平郗氏、太原孙氏、汝南吕氏和泰山羊氏等大族也不乏远赴山阴的。
连王述本家的太原王氏,都有王蕴作为代表列席参加。
所以王羲之若是被判定有问题,这些人的面子全挂不住。
司马昱在这帮人的接连催问下,只能请王羲之过来商量,看看是换个地,还是在建康找个清要衙门。
他这次学乖了,只请了王羲之上门。
当然,还有不请自来的王凝之,他主要是担心老爹被几句迷魂汤给带偏了。
宾主入座后,司马昱和王羲之开始寒暄。
“逸少远来辛苦,几年不见,风姿依旧。”
“殿下日理万机,我如今一介乡野老翁,怎么敢说辛苦。”
“逸少可不能走,朝廷还少不了你这样的肱股之臣。”
“殿下言重了,我已年迈,余生当与山水为伴。”
听得一旁的王凝之只差打个呵欠了。
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司马昱这才步入正题:“会稽虽然山水秀丽,但逸少一住三年,难免久看生厌,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
他说得很客气,但王羲之并不领情,“殿下多虑了,我已打算终老会稽。”
司马昱仍不放弃,又道:“眼下朝中多事,逸少不如留在建康,一起为天子分忧。”
王羲之的傲气不允许他退让,依旧拒绝道:“老迈之躯,难堪大用,不如归去。”
司马昱叹了口气,转而打起了苦情牌,“我年少之时,逸少便在身边教导,如今渊源被贬,我在朝中左支右绌,逸少不能再帮帮我吗?”
王羲之在司马昱八岁受封会稽王后,便入府担任了会稽王友一职,于司马昱算是亦师亦友。
煽情的话起到了效果,王羲之果然有些动摇,他虽然喜好山水和修道,但心中始终还有为国效力的热情。
司马昱见有戏,忙趁热打铁,“叔平正好入我府上为参军,逸少在京中也方便指点。”
王凝之担心父亲答应下来,抢先替他答道:“多谢殿下,家父还有些疑虑,容我们回去再想想。”
这是人之常情,一劝就答应,那就显得贪恋权位了,所以司马昱没有多想,满意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又共同回忆了往昔,尤其是那段司马昱没有接管朝政,大家终日优哉游哉的日子。
那段岁月里,朝廷由王导和庾亮、庾冰轮流坐庄,桓温和殷浩还是朋友,大家都还年轻,一起没心没肺地饮酒赋诗、谈玄问道。
可惜这种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回家之后,王羲之还沉浸在感伤之中,他比那些人年长,已过天命之年的他更觉世事无常。
王凝之没有伤春悲秋的心思,小心发问:“阿耶是想答应相王的要求吗?”
王羲之有些挣扎,迟迟没有回答。
“上次来京城时,叔父便表示会稽不可轻弃,如果阿耶回京任职,叔父应该会前去接手。”王凝之分析道:“那么阿耶留在京中,接任太常或者升任侍中的可能较大。”
东晋的官员调动频繁,并不太讲究官品的升降,京城的宰相一级出去担任太守、刺史的例子比比皆是,反之亦然。
王羲之烦恼道:“若是留下,我自然想做点事情,而不是在京中蹉跎岁月。”
王凝之很理解他的想法,眼下时机已到,不再藏着掖着,坦诚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打算去相王府入职。”
“你还年轻,在京中历练下才是正途。”王羲之立马否定了儿子的想法,毕竟大族子弟的培养都有固定路数。
“待在京城,能学的只有清谈,”王凝之不屑道:“那帮人要是能靠一张嘴收复中原,我再学不迟。”
“那你想做什么?”
“我已经同意去征西大将军府了。”
“什么!”王羲之惊讶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和桓元子联系上了?”
王凝之简单说了下江陵会面的事,又道:“整个江南,只有桓公立志北伐,我辈自当效力。”
王羲之气得直哆嗦,怒道:“那你上次回家不说,就是等着我带你来建康?”
“是,”王凝之老实地垂手而立,“我不仅为自己谋了个差事,还替阿耶也打算了。”
王羲之怒极反笑,“是吗,那你倒是说说看,计划让我为他桓元子做什么?”
“不为桓公,而是为天下人,”王凝之硬着头皮给暴躁老爹上价值,“南渡至今数十年,流民问题一直未能妥善解决,如今侨旧问题愈发严重,不管是为国还是为民,都应该再次施行土断政策。”
西晋末年,不少北方人为躲避战乱逃到南方,东晋建立后,朝廷为了安置这些人,设立了不少侨置州郡,这些人被称为侨人。
侨人的户籍为白籍,与原住民的正式户籍黄籍相对,不负担国家调役。
表面看是照顾这些流民,但是这些侨置州郡并无实际土地,只是办事机构而已,免役的特权,是为了让这些北方人入伍,要么成为北伐的力量,要么充当建康的防线。
但北伐多次失败,回归故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当年南渡的那批人也都陆续凋零。
几十年过去了,王谢这样的北方大族早已占地建园,而普通百姓大多沦为部曲或者佃客,与江南的原住民并无区别。
这么一来矛盾就出现了,大家都过一样的生活,却因为户籍不同而生活负担不一样。
在南方的土地上,北方来的人反而得到优待,这让不少江南农民也干脆选择逃亡,成为流民。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不是没想过办法,成帝咸和年间,便实行过土断政策。
简单来说,就是整理户籍,不分侨民旧民,一律按居住地重新造册。
不过那次土断的效果并不理想,普通百姓担心背上沉重的赋税,士族也担心失去北方高门的标帜,大家都不配合。
琅琊王氏要是变成了会稽王氏,名头无疑就弱了许多。
王羲之对儿子的慷慨陈词不屑一顾,“说得好听,但我是不会为虎作伥的。”
“阿耶不愿意,此事桓公也会做,到时候便是雷霆手段,不知道多少大族要被抄家灭门。”王凝之早已备好说辞,“若由阿耶来主持土断,还可以从中规劝斡旋,少发生些流血事件。”
王羲之重新坐回榻上,思考良久,忽然叹道:“上次二奴你昏迷在静室之中,到底是遇上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