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极轻,像一阵风吹过树梢,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飘进了屋子。
屋内,烛火昏黄摇曳,将墙壁上挂着的“明镜高悬”牌匾映照得扭曲变形。何有德正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用力杵着发胀的眉心,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算计和忧虑。
不知道,那信什么时候能到?
他在里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汪巴“惨死”的经过,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是谢晚宁那伙人下的狠手,更隐晦地提及了皇城司那位被扣押的“大人”。
他盘算着,这封信递上去,无论哪边得势,他都能从中捞点好处——
汪家若追究,他递了消息便是功劳;朝廷若查办那女子,他扣押皇城司的人也算“铁面无私”!
至于那枉死的百姓?
不过是他向上爬的垫脚石罢了,谁会在意蝼蚁的死活?
他浑浊的眼珠贪婪地扫过桌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是他这些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和下属送来的“孝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匣子上粗糙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金银冰冷的触感,这让他昏聩的心绪得到了一丝慰藉和满足。
老了老了,该买几房妻妾回家置地喽!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无声无息出现的影子,更没察觉那影子投在墙上的轮廓,正一点点吞噬着他佝偻的身影和那象征“公正”的牌匾。
“何大人,夜深了,还在为国事操劳?”
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却惊得何有德魂飞魄散!
“谁?”何有德猛地转身,然而他老眼昏花,又没掌灯,只在夜色中看到一个模糊的、月白色的人影立在窗边的阴影里,面容看不真切。
“你……你是人是鬼?!”
他牙齿咯咯打颤。
那月白人影向前一步,步履无声,仿佛飘移。
“何大人莫惊。”许淮沅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在下见大人忧思过重,恐伤及根本,特来……助大人解脱一二。”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近。
何有德惊恐地瞪大昏花的老眼想要后退,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眼前这人明明笑得如沐春风,却比之前拿刀的女悍匪更让他胆寒!
他什么来头?
“你……你想干什么?本官乃朝廷命官!”他色厉内荏地嘶吼,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许淮沅已行至他面前,微微俯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何有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布满油汗的老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沾了污垢的旧物。
何有德突然睁大眼。
他认得他!
三年前,冀京科举高台之上,那惊才绝艳的……
“何大人,”许淮沅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这世间烦恼,多因记性太好。”
话音未落,何有德只觉眼前一花,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微凉的触感,如同情人抚慰般,极其轻柔地、毫无烟火气地印在了他汗涔涔的额头上。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拂去一粒尘埃。
然而,就在掌心贴上皮肤的刹那——
“嗡!”
何有德只觉自己那颗昏聩苍老的脑袋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无数纷乱的画面、声音、念头、尤其是那些他刚刚还在盘算的肮脏算计、密信内容、金银财宝,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炸裂、翻腾、然后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霸道的力量粗暴地搅碎、揉烂!
剧痛!
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脑髓深处炸开!
“呃……啊……”何有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球暴突,布满血丝,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他浑浊的瞳孔里,最后倒映着许淮沅那张依旧温雅含笑的脸,然后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旋转的空白。
那只手轻飘飘地收了回去,仿佛只是拂过一片枯叶。
许淮沅站直身体,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触碰过何有德额头的指尖。他垂眸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眼神彻底涣散茫然、嘴角挂着涎水的何有德,如同看着一团无用的垃圾。
“睡一觉吧,何大人。”他语气平淡无波,“明日醒来,烦恼尽消。只盼你……做个糊涂的好官。”
许淮沅擦完手,随手将那方价值不菲的丝帕向后一递。
一道影子如同自夜色中凝结,悄无声息地躬身接过。
“冬生那边如何了?”许淮沅开口,声音在寂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回少爷,”黑影恭敬垂首,“冬生已成功将公主遣来的尾巴引入歧途,困在百里外的迷踪谷。谷中瘴气弥漫,路径诡谲,没有十天半月,那些人休想脱身。”
“做得很好。”许淮沅点点头,却不自觉的咳了咳。
那黑影见状,眼中忧色一闪,忍不住低声道:“少爷,这等琐事,乌鹊姑娘足以料理,何须少爷劳神?”
许淮沅微微一笑,“何有德的确是该死,但是连着两日,两位朝廷官员都死在小石城,消息若是传回冀京,大楚朝堂动荡,只怕就不是你我能够轻松控制的了。”
“少爷考虑周全,是属下僭越了。”
那黑影恭敬的弯下身,却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大人,茶来了!”
许淮沅扫了一眼,依旧是极其优雅的从后窗飘出,那黑影伸手一弹,见刚刚昏过去的何有德眼皮动了动,于是也无声退后,隐入黑暗。
当谢晚宁回到原地时,墙头上,那个身姿修长的男人仰着头,似乎正在赏月。
她眸色动了动,飞身而上,在他身边一坐,“喂,说好为我放哨的,可你背对着我去的方向坐是个什么道理?”
许淮沅低低笑起来,“哦,我说怎么半天看不见娘子那俏丽的身姿,原来是为夫坐错了方向,罪过罪过!”
谢晚宁白了他一眼,提着他向客栈方向而去。待落在屋顶时,却没有着急下去,反而拽着许淮沅的袖子让他坐下来。夜风拂过两人的衣摆,瓦片间一株野草轻轻摇曳。
“喂,病秧子。”她随手揪了片草叶在指间捻着,状似随意开口,“我有点事儿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