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雨分外的冷,以至于呼吸之间都有白色的哈气清晰可见。随手带上小院的竹门,转过身便看见一只鸟站在竹枝上望着自己。
那是一只白色的乌鸦,淅淅沥沥的秋雨似乎并未打穿它那光洁的羽毛。只是一个振翅就划破了雨幕,倏地到了许阳近前,只刹那间就恢复了金九那颀长的身形,一双金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许阳。
许阳回过头望了望,独居幽篁的小院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奔流不止的大河,以及那片茂盛的竹林。
于是,绿草青青的旷野上,即便两个人相对而立,似乎也难以掩盖那份孤独。
“你都知道了?”金九一瞬不瞬地盯着许阳,不知何时,眼前的年轻人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了,哪怕是他都需要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男人。
微微上翘的小胡子很好地诠释了许阳此刻不错的心情,那是挥斥掉沉重后的解脱。既然无法回避,直面问题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许阳伸手拍了拍金九的肩膀,就如同十年前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着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早知道总比蒙在鼓里要好上很多。”
“那你可知道……”金九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许阳突兀地打断,“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吗?我一眼看出你不是人!”戏谑的表情让金九感觉他是在骂人可却找不出一点问题。
“我们可是兄弟,怎么,难道你忘了?”许阳重重拍了拍金九的肩头继续道:“还是说,你不打算认我这个兄弟了。”
金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阳,冷漠的眸光那是神明特有的印鉴,沉默良久的金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灰蒙蒙的石头丢给许阳,语气冰冷地开口道:“这个可能对你有用。”
“这是什么?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
“它能砸死神明?”
“很明显,不能。”
“那还是算了吧。”许阳作势欲扔,一双眼却瞟着金九咕噜噜转个不停。
金九早已转身步入蒙蒙细雨中,混合着夜色愈发显得朦胧,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我要是你就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那是我从那座山上带走的一块石头。”
许阳愣住了,旋即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问道:“既然你通体是白色的,为什么要变化成一身黑衣装扮呢?是为了看起来冷酷一些吗?”
扑通一声重物倒地声响起,在宁静的雨夜听起来格外清晰,许阳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音,不免暗自腹诽——还真是够傲娇的。
灰蒙蒙的石头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就算是扔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金九当然不会那么无聊,随随便便拿一块石头戏耍自己,可眼看着磋磨了半晌也不见石头有任何动静,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打开的方式不正确咯。
细雨蒙蒙的街道上,身穿灰袍的身影彳亍于归途。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糅杂着脚步踩在水洼里的细微声响,这一刻瘦削的肩膀似乎一人挑起了浓重的夜色,尚有如晦风雨阻断前途。
灰色的石头随着缓慢的行进被一次次抛起,被接住,再次被抛起。孤独的行路人,固执地要让这不会言语的石头和他一起分享这雨夜的孤独。
烟雨朦胧中,石头再次被抛弃,行路人的身影淡淡虚化,似是被人从这幅天地水墨丹青中一点点抹去。
高高抛起的石头只是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便直直地坠落,随着行路人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体内自有天地。许阳缓缓打量着四周,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方体内的小天地,不再是以往那种内视的俯瞰,身临其境的触感让许阳感觉分外真实。
四四方方的篱笆小院安静日常,推开院门,一棵树,一口井,一方石磨,还都是老样子。
草屋的供桌上,许夫子的寄身神主端正摆放,许阳心念所动,三炷香出现在手中,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内。
随手放在一旁的灰色石头忽地自己漂浮起来,不借助任何外力,就那么静静飘浮在空中,周身散发着蒙蒙的白光。
片刻的停顿后,悬着的石头缓缓动了起来,不疾不徐地飞向不远处那座高峰,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瞬,那颗灰色的石头径直飞进了“镇”字的中间,很快和山峰融为一体。
整座山峰倏地动了一下,定睛细看却又毫无变化,仿佛只是眼睛花了。可许阳分明感觉那座山要活过来,如同一个人要睁开双眼望过来,只是似乎还缺少了点什么,始终无法完成最后一步。
思忖片刻,许阳招了招手,“神明的长矛”忽然似是划破了虚空,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这一方天地,没有停留,便化作一缕乌光飞入那座孤峰。
整座山动了动,没错,如同久坐的人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那座山动了动。
然后……一炷香过去了,那座山安静如初地坐落在那里,再没了任何动静。许阳眨巴了一下眼睛,闭上默数三个数,再睁开,山还是那座山,岿然不动。
就这?许阳呆立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心里默默地诅咒了金九第七遍的时候,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等我吗?年轻人。”许阳霍地转身,就看见一个人吊儿郎当地坐在院内那方石磨上,一条腿微屈,一条腿耷拉着晃来晃去,正自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中年人模样的陌生人两鬓花白,灰白间杂的发丝随意披散,斜飞入鬓的两道长眉却乌黑浓密,笔挺的鼻梁下是两片薄薄的唇,配上瘦削的脸颊,他就差在脸上写上“命运多舛”四个字了。
只有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和许阳接近十成相似的眼睛,差别只在于那双眼睛里包含太多的情绪,沧桑,孤独,寂寞,无助,悲伤……
哪怕他在笑,也无法掩盖分毫。或许笑只是他此刻想要传达的善意,可是流出地没有一丝属于笑,依旧是悲伤,孤独,无助……
中年人轻轻招了招手,许阳脖颈间青色丝线悬挂的黑色小葫芦便逃离了束缚,直直地飘向了对方。
一缕乌光闪过,中年人轻轻把玩着手里的葫芦,拇指大小的葫芦在他的指间跳跃游走,似是一只黏人的狗子绕着许久未见的主人在撒欢。
一声喟叹包含了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小葫芦重新回到了许阳脖颈间,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就连葫芦身上还带着许阳的体温,如一只安静的小狗躺在主人怀里,一动不动。
草庐内供桌上许夫子寄身的灵牌剧烈地颤动着,是兴奋和激动吗?不知道,中年人只是挥了挥手,那块灵牌便又安静下来,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许阳僵硬地转过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中年人。
中年人努力笑了笑,他怕眼里的负面情绪会像毒药,一不小心就毒害了身边的人。左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中年人笑道:“不出意外的话,你得叫我声祖宗,你有意见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许阳双膝跪地拜伏下去,眼泪也几乎同时夺眶而出。被偏爱的可以有恃无恐,但绝不会无缘无故。
许夫子寄身的牌位,这座小院,那座孤峰,无一不验证着眼前的中年男人说的话。如果这都忽略不计的话,那血脉里的那抑制不住的悸动呢!?那是绝不会骗人的。
“祖宗在上,后辈儿孙许阳……”声音哽咽,却是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长久的沉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啜泣,终于舒缓了内心的压抑。小楼夜语的顾虑和积蓄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全都一扫而空,整个人如释重负。
又是一声长长的喟叹,中年人缓声道:“起来吧,后世的子孙。让我看看你遇到了什么困难。”
许阳长身而起垂首肃立,措辞良久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先祖是何名讳,还请告知。”
“许念。”中年人有片刻的停顿,这个名字已经在历史的岁月中沉沦太久,久到他几乎都记不起来了。
“您这是……”许阳不确定自家的祖宗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对吗?”许念望着许阳道:“其实看似偶然的事情,往往是好多必然的事件共同推进的结果。如果你不是我许家的儿孙,你就看不见那条河,如果你看不见那条河你就不会得到那只小乌鸦手里的石头,如果你得不到那块石头,哪怕是神明的长矛也无法唤醒我。”
一连串的信息轰炸得许阳的脑袋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才能捋清,只能呆愣愣地听着中年人许念的声音讲述。
似是看出了许阳的心思,许念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一点,”许念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了许多,“作为我许家儿郎,你这一生注定要征战不休,为了生存,为了传承,或许你会和我一样,一生与孤独为伴。”
“我不怕。”许阳平静道:“可是我们的对手貌似很强大,那可是神明。”不甘中带着丝丝无奈。
“神明又怎么了?我们和他们战斗了亿万年,可我们依旧没有屈服。孩子,你要记住,没有什么能够驱使、奴役我们,哪怕是神明也不行。”
许念点指了一下许阳的心口位置继续道:“孩子,只要你的内心一直勇敢,总有一天你可以翻山越海,总有一天你可以把神明拉下神坛。”
“我真的可以吗?”许阳呢喃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要知道虽然神明足够强大,可我们人族也有自己的强者,人族不弱于神明。”许念的眼里终于多了一丝星光。
“那需要成长为什么样的存在?”许阳眼里多了一丝希冀,那是他从未有过了解的存在。
许念整个人似乎重新被内心的激情点燃,身子坐得笔直,眼里闪耀着希冀的光,那道光虽然弱,却掩盖了悲伤与失落,朗声道:“人族与大道和鸣,心念所至万法随身,将法则之力运转到极致,就可以称为天王,而我就是曾经的孤峰天王,许念。”
许阳目光殷切地注视着眼前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老祖宗,眼里终于有了光。纵使前路崎岖,可只要有灯火在,便不会迷失了方向。
许念继续道:“大道三千,任何一条法则之力凝练到极致,就可以称为天王。天王不弱于神明,不弱于那些只知道吃香灰的蛀虫。”
“可是为什么人族的天王少之又少呢?现在几乎找不到任何天王曾经存在的证据。”许阳不解。
一声长叹,许念继续道:“那是因为绝天地通,不光是断绝了神明的入侵,更是断绝了部分的天地大道法则,现在的人间界,法则之力是不完整的。”言语间是浓浓的不甘与无奈。
弱小的人类为了自保,只能绝天地通断了与外界的往来,只是一同斩断的还有天地法则,残缺的天地法则注定无法孕育出一位天王强者。
死局,难道真的是死局吗?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许阳,他切实感受到了前人的辛酸与无奈。
“幸好,我们想出了解决的办法。”许念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既然里边的大道法则残缺,那么我们就走出去。我们打通了混沌,开辟星空古路,寻找外界那完整的大道法则来壮大己身。”言及此,许念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峰继续道:“幸运的是,我们做到了。”
许阳眼里的光越来越盛,那是前路的明灯照耀过来的光。
许念疼惜地打量着眼前的许阳,在许阳殷切的目光中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们可以直面神明,可以一次次面对神明大声说‘不’,我们甚至可以和神明平起平坐。那时候的神明称呼我们为‘仙’。”
“仙!”一声嗡鸣在脑中响起,许阳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酥麻,甚至连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不错,‘仙’是神明对我们的称谓,那也意味着法则之力并非神明专属,人族也并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要人站得足够高,那就是可以媲美神明的仙。”许念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只是很快许念落寞地开口道:“可是,我们忽略了神明的无耻和强大,我们败了。我们只能退守星空古路,也就是现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许念落寞的眼神里透出深深的自责与无奈。
许阳的血在烧。这一刻他忽然感觉无所畏惧,既然可以成功一次,那么就可以有第二次。一个仙不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要争渡,在那缥缈大道中争得一缕仙机。
许阳重新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对着许念深深一拜,方才肃穆沉声道:“剩下的,自有后来人,交给我吧!”
许念诧异地看向许阳,看向这个自身血脉延续的后辈,终于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爬上了眼角,那笑里有光。
“当时我们七个,只有我回到这里,封禁了这一方世界的入口。”许念似乎不愿过多回忆那些悲哀的往事,不愿回忆身边征战的袍泽一个个死去的场景,那是煎熬他亿万年的梦魇。
努力平静一下内心,许念盯着许阳的眼睛继续道:“这座孤峰是我证道的仙兵,也是我败退后堵住这方世界的一扇门。如今我也只剩残魂,能做的就是把它完整地交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可以走得更远。”言毕,整个人逐渐模糊,不消片刻便消散于这方天地。
长街上,深秋夜雨依旧淅淅沥沥,一只脚踩进青石板上的小水洼,溅起数点水珠,一道灰袍身影随着脚步的行进,逐渐向上慢慢清晰起来。
风雨如晦,却怎么也打不湿那雨中的身影。
不远处的小酒馆儿依旧开着门,有丝丝暖暖的烛光透出来,安静地等待着未归的人。
门口大柳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油亮,如千万条绿色的丝绦垂下。一切温馨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