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待了几天，林雅终于抵达了上海。上海的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黄浦江的潮气。
林雅走出北站时，被满街的自行车流吓了一跳——这里的自行车漆得锃亮，车铃叮当作响，比厂里那些锈迹斑斑的\"永久牌\"神气多了。
研究所派来的接站员举着牌子，是个扎羊角辫的年轻姑娘。
\"红星纺织厂的林雅同志？\"她热情地接过林雅的网兜，\"我叫小芳，在所里当打字员。所里派我来接你，宿舍都安排好了！\"
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外滩，林雅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江对岸的浦东还是一片农田，但外滩的建筑让她屏住了呼吸——花岗岩的银行大楼，尖顶的海关钟楼，还有那栋挂着\"和平饭店\"牌子的绿色铜顶建筑，每一栋都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
\"第一次来上海？\"小芳笑着问。
\"嗯。\"林雅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我们厂最高的楼就三层。\"
宿舍是栋红砖老楼，四人一间。木板床上挂着蚊帐，窗台上摆着个搪瓷脸盆。上海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洒在纺织学习基地的大楼上。
林雅完成报到后，满心期待地走进宿舍，准备开启学习生活，三个室友已先她一步到齐。
“你可算来了，就等你啦！”说话的是周晓梅，她来自杭州丝绸厂，作为质检员，举手投足都带着杭州姑娘特有的温婉细腻，一边热情地帮林雅整理床铺，一边笑着说，“我带来了些杭州的丝绸手帕，等会儿分给大家。”
这时，黄阿英也凑了过来，她是广州纺织厂的技工，性格直爽，一头利落短发，大嗓门里满是兴奋：“欢迎欢迎！我可是听说这次学习课程安排得特别满，咱可得好好学，把新技术都带回厂里！”她从包里掏出几包特色小吃，招呼着大家一起尝尝。
沈玉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在研究所当绘图员，戴着副精致的黑框眼镜，显得很文静，她轻声细语地说：“大家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上海我可熟。”
说着，递给林雅一份学习课程表，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接下来几个月的安排。
林雅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课程负责人李老师就走进了宿舍，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工装，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姑娘们，欢迎你们来上海学习。这次课程安排很紧凑，上午是理论课，会有专家来讲授纺织工艺的最新理论和研究成果，下午主要是实践操作，去车间熟悉新型纺织设备。周末还会安排参观上海的各大纺织厂，学习先进的管理经验和生产流程。大家要珍惜这次机会，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听到课程安排，姑娘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林雅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周晓梅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重点，黄阿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车间大展身手，沈玉则微微点头，似乎对接下来的学习充满信心。
李老师走后，\"侬是红星厂的？\"沈玉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阿拉厂里用的就是你们的32支纱！\"她说话像唱歌，尾音总是上扬。
林雅笑了笑，赶紧把母亲准备的纺织厂的编织袋送给大家。
当晚，四个姑娘挤在沈玉的床上分食一包城隍庙的五香豆。周晓梅从行李里摸出瓶绍兴黄酒，黄阿英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块广式月饼——虽然离中秋还早，但\"有食就要趁早\"。
林雅抿了一口黄酒，辣得直咳嗽。沈玉拍着她的背笑：\"外地人第一次喝都这样！\"
窗外，上海的夜色流淌着霓虹，远处传来电车的叮当声。林雅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研究所的课程排得密不透风。上午理论课讲新式纺织机的构造原理，下午实践操作，晚上还要分组讨论。
林雅的德文意外派上了用场——有台瑞士产的整经机，说明书只有德文版，技术员们一筹莫展时，她硬着头皮翻译，竟也摸清了操作流程。
\"小林，你可以啊！\"带班的刘工程师拍拍她肩膀，\"下个月德国专家来考察，你当翻译怎么样？\"
林雅差点咬到舌头。她哪敢说自己只学过《共产党宣言》的德文版？可没等她推辞，名字已经报上去了。
那天晚上，她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翻词典，把可能用到的专业术语都抄在小本子上。
周末，沈玉带她们三个人去逛南京路。永安公司的橱窗里摆着进口手表，金光闪闪的标价牌让林雅倒吸一口凉气——最便宜的一块也要她半年工资。
在沈玉的怂恿下，她们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走进了一家理发店。店内弥漫着一股独特的药水味，墙上挂着几张当下最流行的发型海报，灯光不算特别明亮，却将店内热闹的氛围烘得愈发浓郁。
“姐妹们，今天可得好好变个样！”沈玉兴奋地嚷嚷着，一边转头看向林雅，眼中满是期待，“林雅，你就试试卷发，保准好看！”
林雅有些犹豫，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简单的麻花辫，这突然要改变发型，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可看着室友们鼓励的眼神，尤其是沈玉那热切的模样，她一咬牙，点了点头：“行，那就试试！”
理发师是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几分时髦劲儿的中年男人，他熟练地摆弄着各种工具，药水涂抹、发卷缠绕，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
林雅坐在镜子前，紧张地揪着衣角，时不时偷瞄一眼镜中的自己，想象着即将改变的模样。
漫长的等待后，发型终于完成。沈玉率先叫了起来：“哇，林雅，你快看看，这卷发太适合你了！”
林雅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镜子，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自己。
卷曲的刘海俏皮地搭在额头，恰到好处地衬得眼睛更大更明亮，那一头卷发蓬松而富有朝气，再配上身上挺括的的确良衬衫，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新。
“现在像个上海姑娘了！”沈玉又笑着补充道。
林雅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卷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也涌起一丝小小的得意。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这陌生又新鲜的模样，仿佛真的让她融入了这座繁华的城市。
可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印着红星厂厂徽的饭票，动作猛地一顿。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在工厂里忙碌的日子、和工友们一起挥洒汗水的场景清晰浮现。她想起自己每天清晨扎着麻花辫，匆匆赶去上班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无论发型如何改变，穿着怎样时髦，自己骨子里还是那个来自红星厂的女工，那份质朴与坚韧，早已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永远不会被轻易抹去 。
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质朴与坚韧、时髦与繁华，只要不忘本心，走的再远都问心无愧。
想清楚后，林雅也不想破坏一行人的心情，高高兴兴地度过了第一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