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布兰坊后,途中,我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听见冬冬俯我耳边小声地说“东东,我爱你,一辈子爱你,只爱你一个。”
世上真的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伤,这种悲伤无法向人诉说。
寻找冬冬,就像穿越重重迷雾,越靠近真相,真相越让人残忍。
就如弗洛伊德所说的,凡是被压抑的情感,都会以更丑陋的方式卷土重来。
说实在的,我不喜欢耳钉这个人,第一眼看见就不喜欢。
当然,你可以说我是偏见,对,我就是偏见。
虽然他拿出的证据可以救冬冬,但我还是不喜欢他,看见他就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好像看到了一块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个上午的臭肉。
现在,我恍然明白他当时拿出胶卷时的迟疑。
胶卷里,不仅有冬冬陪耳钉过生日吃蛋糕的照片,还有大量冬冬光屁股的照片。
看到照片的那刻,我感到五脏六腑一阵悸痛。
但我忍着痛,只把他喝酒、吃蛋糕的部分作为证据呈示了出去。
想起《红楼梦》中的智能,从馒头庵里跑出来,追寻爱情,她一定是带着对幸福的无限憧憬的,然而,现实是被秦钟父亲无情赶出家门,不知流落何方。
这个我找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啊,一次次地在拨弄我灵魂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心动是天性,忠诚是素养,虽然我也似乎谈过丁群那段若有若无的恋情?但是我还是吃醋。
他明明说过,当你捡到最漂亮的贝壳就不会再想着去海边了。
我决定给伯父补办70岁生日宴,顺便给冬冬压压惊,冲冲喜。
我联系了最有名气的戏班子,订了三只猪,我写了份长长的菜单给徐海遥,要徐海遥准备最新鲜的蔬菜。
我给布兰坊的婶婶大姨小姑一人发了一个红包,要她们都过来帮忙。
我给伯父准备蛋糕、寿桃、寿仙塑像、瓷盘画像及从头到脚一套崭新的衣裤鞋袜。
我还吩咐徐海遥每天送一些新鲜的肉和杀好的鸡鸭过去,冬冬实在太瘦了,我要让他的身体尽快恢复原样。
伯父70大寿生日宴办得很成功。
拜完寿,院子里,全村男女老少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看戏,伯父穿新衣戴寿帽给大家分烟发糖果,时不时咧嘴开怀地笑。
因为高兴,我喝了点酒,站在那棵枣树下,点燃一根烟,打量着满院子的父老乡亲。
戏台上,演员花花绿绿的装扮像烟花一样涂亮了布兰坊的夜。
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有的咬着耳朵唧唧喳喳,有的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有的一直沉浸在精彩的剧情里。
戏台上,那个老者嘴上挂着的假胡子是真好,油汪汪的,又黑又长,像电视剧里的包青天,唱起戏来声音也洪亮。
站了一会儿,我醉眼蒙胧地搜寻冬冬,转头,却发现冬冬就站在我身边。
冬冬的气色明显比刚回来时好了很多,但还是瘦,哪怕是目光轻轻一碰,似乎都能触摸到他突出的脸颊骨。
看得出来,他在我身旁站很久了,他看着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问:“抽上烟了?”
我看他一眼,最后猛吸一口,吐出,烟头扔地上,踩灭。
我说,“抽好几年了。”
其实我的烟瘾没那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冬冬总是莫名的紧张,心慌,想抽烟。
跟我在大学期间学会抽烟后,总是坐在宿舍的窗前抽烟的感觉很像,也是莫名的紧张、心慌。好像烟就是我的安全阀门,只要点上,就能消除我的不安情绪。
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耳边只有虫子鸣叫的激情与狂欢,风摇动树枝的爱与哀愁。
沉默中,我又点了支烟背对着戏台默默地吸着,枣树下,静悄悄的,只有烟丝燃烧发出的滋滋声,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一些疼痛可以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芜掩埋。直到要离开了,我才跟冬冬说:搬去县城住吧,我联系了一套房子,到时再给你找份工作。
是的,在我心里,冬冬永远是无法割舍的牵挂,我生命的桥头堡。
我之所以动员他搬去县城,是因为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冬冬整日忙于琐碎繁重的家务和农活,枯燥乏味的生活将让他渐渐忘却自我,无形中也会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他产生自卑,甚至难以为继到放弃的想法。
冬冬看我一眼,摇摇头说,“我哪也不去,以后就呆在布兰坊。”
上车后,他突然跑过来,递给我一包东西。
“什么啊?”我接过来。
他说,“板栗。”
我打开一看,那是一包去壳炒熟的板栗仁儿,颗颗硕大肥嫩,香气扑鼻而来。
我问,“哪来的?”
他说,“前两天上山洞那边采的。”
我一听到山洞这两个字,身子忽然微微颤了一下,犹如吹皱一池春水,突然就想起那个漫长绵密又迅速沦为往事的夏天。
我拿起一颗正要放进嘴里,看着这么硕大一颗,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忍不住跟他开起了玩笑。
我说,“这么大颗,会不会把牙磕掉?”
他煞有介事回应,“不会,很软,煮过了再炒。”
我嚼着香甜的板栗,抬头,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下,露出不动声色的笑,便快速离开了,直到要进屋了,还不忘回头匆匆瞥我一眼,那一瞥是一闪而过的注视,他的眼眸在一瞬间闪动了一个跳动的火花。
白驹过隙,茕茕而立,我和冬冬,如一口古井的水,波澜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不一会儿,冬冬的房间灯影绰绰,窗边映出一个孤单的剪影,正对着我这个方向发呆。
夜深了,青蛙、雀鸟睡了,猫头鹰在对面的山谷鸣叫,叫声稀薄......
此后,大概有两三个月,我和冬冬都没见面。
但我经常会委托“鼻涕虫”徐海遥隔三差五,给伯父和冬冬送去一些新鲜的肉、蛋和蔬菜,帮他们调养身体,尤其是冬冬,我希望他能尽快恢复。
冬冬回布兰坊后,虽然,我表现的很淡定,但这淡定的背后,是无数黑夜里的暗自垂泪,无数彷徨后的咬牙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