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的山庄夜风微凉,带着荷塘深处飘来的幽香,水榭四周的纱幔被风轻轻掀起,在月光下如雾般浮动。沈知白独坐案前,指尖轻叩案几,节奏似与远处隐约的蛙鸣相和。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夏夜鸣蝉图》,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来,蝉翼薄如轻纱,纹理细腻得仿佛能透出光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飞。
\"沈待诏好雅兴。\"
一道低哑嗓音自身后传来,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慵懒的戏谑。沈知白指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他抬眸望去,只见三皇子萧景琰倚在朱漆廊柱旁,紫袍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锁骨处一枚暗红色的胎记,形如展翅的鹰隼。他发间金冠微斜,一缕乌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双凤眼愈发深邃,含着笑意,却像是淬了毒的蜜糖,甜腻中藏着致命的危险。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指腹摩挲间,棋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殿下深夜造访,有何指教?\"沈知白不动声色地合上画卷,指尖在卷轴上轻轻一按,将未干的墨迹掩住。
萧景琰轻笑,缓步走近,靴底踏过水榭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一丝酒气,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萦绕:\"听闻沈待诏今日在评画会上大放异彩,连裴司业都甘拜下风,本王特来讨教一二。\"
他指尖一挑,案上画卷倏然展开,露出半幅未干的墨色。沈知白眸光微沉——画上蝉翼的纹理,竟被萧景琰的指尖蹭出一道突兀的裂痕,墨迹顺着裂痕晕开,像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殿下若是赏画,臣自当奉茶。\"沈知白语气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若是来毁画的,恕臣不奉陪。\"
萧景琰低笑,忽然俯身,几乎贴在他耳边道:\"沈知白,你以为本王是来赏画的?\"他的呼吸温热,带着淡淡的酒香,拂过沈知白的耳畔。
他指尖一勾,竟挑起沈知白腰间玉佩的穗子,轻轻一拽,玉佩与腰带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本王是来赏人的。\"
沈知白眸色骤冷,倏然后退,袖中狼毫笔无声滑入掌心,笔尖沾了未干的墨,在袖口内衬留下一道暗色痕迹。
\"殿下慎言。\"
萧景琰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愈发肆意,眼角微微上扬,像是盯上猎物的猛禽:\"沈待诏可知,本王最喜收藏珍品?无论是画,还是……人。\"
他指尖一弹,那枚白玉棋子\"叮\"地落在案上,竟将画卷钉穿了一个洞,棋子深深嵌入木案,震得砚台中的墨汁微微晃动。
\"待本王登基之日,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你入宫,专为本王作画。\"
沈知白冷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殿下怕是忘了,臣是画师,不是伶人。\"
\"伶人?\"萧景琰眯眼,眸光如刀,在他脸上逡巡,\"不,本王要你做的是——'御用画师',日夜不离。\"
话音未落,水榭外忽有脚步声逼近,靴底踏过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节奏沉稳而有力。
\"三殿下。\"裴砚之的声音冷冷传来,如寒潭般沁人,\"礼部正在寻您,说是暹罗使节有要事相商。\"
萧景琰回头,见裴砚之立于廊下,手中捧着一卷《唐律疏议》,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一身靛蓝官袍,腰间玉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神色肃然如霜。
\"裴司业倒是会挑时候。\"萧景琰嗤笑,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怎么,怕本王吃了你的沈待诏?\"
裴砚之面不改色,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殿下说笑了,臣只是奉太子之命,请沈待诏去核对明日画展的名单。\"
萧景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低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好,很好。\"
他转身离去,紫袍在夜风中翻飞,却在擦肩而过时,指尖轻轻划过沈知白的袖口,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褶皱,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沈知白,我们……来日方长。\"
待萧景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裴砚之才快步上前,低声道:\"他盯上你了。\"
沈知白垂眸,指尖抚过被毁的画,墨迹已干,裂痕却再难修复:\"疯子。\"
\"不止是疯子。\"裴砚之声音冷峻,目光落在沈知白的袖口,那道褶皱刺眼得令他皱眉,\"他今日在宴上试探礼部,问及'画师可否入宫为妃'。\"
沈知白指尖一顿,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想做什么?\"
裴砚之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他想篡位,而他想在登基后……强纳你入宫。\"
沈知白忽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是不是以为,我会像他的那些收藏品一样,乖乖等他来拿?\"
裴砚之看着他,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萧景琰碰乱的袖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触到一片微凉的肌肤:\"我不会让他得逞。\"
沈知白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裴司业这是要护我?\"
裴砚之淡淡道,目光落在案上的残画上:\"我只是不想让一幅好画,毁在一个疯子手里。\"
沈知白低笑,忽然执笔,蘸了朱砂与金粉,在毁掉的《夏夜鸣蝉图》上添了几笔——原本断裂的蝉翼,竟化作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边缘染着赤色,如火焰般灼目,栩栩如生。
\"那不如,我们让他……自食其果?\"
裴砚之看着他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忽然觉得,这只蝴蝶,或许比蝉更危险,美丽却致命,如同扑向火焰的疯蝶,燃烧自己,也要将敌人一同焚尽。
夜风忽转凛冽,荷塘泛起细碎波纹,惊起数只萤火虫仓皇逃窜。沈知白指尖的金粉簌簌落在画上,那只赤蝶的翅膀忽然无风自动,竟将案前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三日后太后寿宴。\"裴砚之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抽出一卷烫金请柬,\"萧景琰要在献寿环节呈上《百鸟朝凤图》——\"
话音未落,沈知白突然按住他手腕。荷塘深处传来极轻的踩水声,像是夜鹭掠过水面,但两人都看清了那片骤然静止的荷叶下,隐约浮着半截玄色衣角。
\"好个一箭双雕。\"沈知白忽然提高声量,朱笔在蝴蝶翅尖添了道鎏金纹路,\"既然殿下想要珍品,不如把这幅《火中涅盘图》献与太后?\"
裴砚之会意,故意将请柬重重拍在案上:\"胡闹!这画明明是要送给太子的!\"
暗处的荷叶猛地一颤。沈知白趁机将狼毫笔掷入水中,笔杆竟如利箭般穿透荷叶,带起一声闷哼。待他们赶到岸边,只余几滴鲜血混着墨色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极了画中蝴蝶的触须。
\"是影卫。\"裴砚之碾碎一片沾血的鱼鳞状暗器,\"看来萧景琰连太后寿宴都等不及了。\"
沈知白却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光轻笑。她袖中滑出个青瓷小瓶,倒出的粉末遇水即燃,顷刻间将染血的石板烧得焦黑:\"既然他喜欢火,不妨多送些。\"
三更梆子响时,裴砚之在假山后按住他肩膀:\"你真要改那幅《百鸟朝凤图》?\"
\"不。\"沈知白从怀中取出真正的太后寿礼——卷薄如蝉翼的冰蚕丝,上面用夜光砂绘着九十九只仙鹤,\"我要让他亲手献上的,是催命符。\"
她指尖抚过丝绢边缘暗藏的银针,每根针尖都淬着令人产生幻觉的\"庄周梦\"。当萧景琰在寿宴上展开画轴时,这些针会随丝绢抖动刺入他指尖。而真正致命的,是画中那只藏在凤凰羽翼下的赤蝶,翅上金粉遇热会散发迷香。
五更天,沈知白独自在画室调色。窗外忽然飘进一片紫藤花瓣,她笔尖一顿——这是他与太子约定的暗号。蘸着曙红与孔雀石的画笔在宣纸上逶迤,看似在修补残画,实则勾勒出萧景琰安插在礼部的暗桩名单。
晨光熹微时,裴砚之带来更惊人的消息:暹罗使节今早暴毙,死前曾与萧景琰密谈。沈知白闻言竟笑了,她掀开画案暗格,取出幅用鱼胶密封的微型画作,展开后赫然是暹罗边境布防图。
\"疯子总爱玩火。\"她将布防图卷入中空的狼毫笔杆,\"却忘了蝴蝶也能焚毁整片森林。\"
寿宴前夜,沈知白在画最后一道翅脉时,窗外传来熟悉的棋子敲击声。萧景琰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知白可知,暹罗有种毒蝶,翅粉入酒即能让人看见最渴望之物?\"
笔尖的朱砂突然滴落,在宣纸上晕开血般的痕迹。沈知白看着窗纸上渐渐浮现的修长黑影,缓缓将毒蝶翅粉抹在画轴金扣上:\"殿下若敢碰这画,便会看见自己最恐惧之物。\"
黑影骤然静止。远处传来裴砚之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碰撞的清脆声响。萧景琰最后留下的轻笑像毒蛇爬过脊背:\"那就看看,是谁先看见地狱。\"
当晨钟撞破最后一丝夜色,沈知白站在宫门前整理绯红官服。裴砚之为她系上玉带时,指尖触到他后腰暗藏的软剑,低声道:\"太子已换掉所有宫宴酒水。\"
沈知白却望向太和殿方向,朝阳将琉璃瓦染得如同燃烧的赤蝶:\"好戏才刚刚开始。\"她抚过袖中冰蚕丝画轴,九十九只仙鹤的羽翼下,第一百只赤蝶正在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