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两个小家伙眼中带着期盼看向自己,陈退呵呵一笑,道:“你们想去也可以,明日交我一份赏景心得,一会儿我便带着你们一起出发。”
什么?
两个小家伙才不要接受如此不平等的条件,当即把头埋在碗里,继续苦吃。
看着两个把头深埋在碗里的弟子,陈退心头暖意流淌,依稀感觉到当年李先生看他的心态。
这大概,就是先生口中的后与今?
陈退没来由地想。
“裴掠火记得把碗洗了,小槐米把桌子擦一下。”
吃过饭后,李闲简单同两个小家伙交代两句,便随着陈退出了门。
从陈江镇到城墙处需要搭乘马车,即便是海尽暴动被李周镇压后禁令放缓,但官方的车骑仍未开始发车。
而这般天气,未必有私家的马车愿意跑。
李闲看了一眼陈退,有些好奇他们会如何过去。
陈退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带着李闲到了熙熙街,让他去江苟那里拿些酒。
说来也怪,跟了师兄一路,飞雪宛若在从他们身旁绕行。明明没有打伞,肩头却无半分雪花。
“这次看雪,就不喝高原白了,你帮我拿些甜些的酒——先生喜饮的那种米酒便刚好。”
交代完李闲,陈退便独自前往熟食铺,预备买些下酒菜。
李闲风尘仆仆地提了两大壶酒回来时,看到的却是衣衫整洁的陈退两手空空。
李闲正想问对方发生了什么,却反倒被陈退给问住了:“你没带囊星吗?”
说着,他好奇的目光还在打量着李闲脖子上的项链,以为李闲竟有闲心买个和囊星差不多的挂饰。
李闲汗了一下。
太久不出门,连储物法器这般神通物品都给忘了。
他也不是那种死撑的人,当即就将酒水纳入囊星,回应道:“在家中过惯,当真是忘了。”
陈退哑然失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过来吧,我带你到那边。”
怎么个带法?
李闲有些狐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师兄身旁站定。
“还不走吗,师兄?”他转过头,疑惑的目光看向陈退。
但对方的回应却是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已经到了。”
正当他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蓦然感受到一阵寒风吹来。
这般强劲的冬风,不是建筑四立的熙熙街能够吹出来的。
李闲转过头,却发现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眼前纷纷扬扬的落下。
下面一层又一层的密林为雪白头,宛若一时之间平白多出了许多白头老翁,凝视着世间纷扰。
这就到城墙处了?发生了什么?
李闲一脸茫然。
这种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以为师兄的“带”,最多像程天德那般化神虹而行呢。
他自然知道自家师兄有些修为,但究竟有多高,他还当真没有问询过。
师兄的年岁……他也不曾问询——但知晓八百年前之人的事迹,恐怕年岁也应该在此上下浮动……
但什么修为能在这世间活八百年不显老态?
“长城外的风雪果然更大些吧?”
李闲还在疑惑之际,身边已然传来陈退的声音。
他正负手看着城墙外的鹅毛大雪,嘴角微微翘起。
当年跃天关只身退百万雄师,一跃而入金锡楼,塞外也是这般大雪。
他虽然不喜自伐矜耀,但这般回忆,自然还是能让他心情大好。
听了师兄的问话,李闲又回头看了看城墙内部的小雪,也是情不自禁地感慨:
“是呀,简直是天差地别。”
早上裴掠火刚看到雪便极为兴奋,原因便在于他住的村子在城墙之外。
但凡落雪,从未有过雪星之说,向来都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向下砸,没多久便会积累起压弯一棵小松那种厚雪。
李闲也是在城墙处住了两年,才知道城墙内外落雪还有不同。
“这还算不上什么呢,沿着长城向北走,塞北燕山的雪才叫大。听过当年圣贤李子的诗句吗?”
陈退勾勾头,示意李闲跟着他沿着城墙往北走些。
也许是因为姓氏相同,李闲相当喜欢这位浪漫主义的圣贤,对他的诗歌自然熟稔于心。
他快步跟上,口中说道:“师兄所说的应是李子的《北风行》,他说‘燕山雪花大如席’。”
问话的陈退却没有接话,脚步不停,引得李闲不断追赶。
北风呼啸间,大片大片的雪花向李闲扑来。他试图用手抵挡这风雪,却发现挡了这片,下片便已砸到身上。
索性放了手,一任风雪飞舞。
陈退明明走得很慢,李闲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忍不住想要唤师兄等他一下。
说实话,这场景让他有些害怕。
明明完全不同,却总让他想起那个走不出的雨天。
但不知为何,李闲终究没有喊出口。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来缓解心理上的不适。同时腿上又加了把劲,试图跑上两步。
再抬头,眼前竟然没了陈退的身影,只有青黑色的城墙被大雪覆盖,一片白茫茫。
李闲终于有些吃不住了,他脚下一滑,便栽倒在地。
一片片飞雪落在他的头发、背上、腿上,直要将他掩埋起来。
掩埋起来也挺好吧……那般努力,却至今连父母的去向都不知道,只有一封封他们传回来的书信。
一个父母都不要的孩子,怎能奢求天地垂怜。
自从十岁那年的大雨稀稀拉拉地撞碎在桃李街的大理石板上,李闲的心头便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何终。
他只觉着好累,不论是刚才的奔跑,还是强撑着生活……
“你在原地趴着做什么?难道没有人让你起来,你便连起来也不会了?”
陈退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仿佛遥远在天边,又仿佛出现于李闲心头。
“过了今日,你便到了志学之年,未来要做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你说你准备去游学,但这个方向都是先生帮你找好的,你当真想要去吗?”
“你有扪心自问过你到底想要什么吗?”
李闲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陈退一个接一个的追问已经拥塞而来,逼迫他自己进行思考。
他想要什么?
李闲还当真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倒不如说,他一直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姚继圣希望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便随着姚继圣、李周学儒家思想修身——抄书讲理,时时问心。
李醉鹤希望他是一个剑当出便出的侠客,他便随着李醉鹤练了六年的剑术——直练得天纵奇才陈桃枝也得在他的剑术下甘拜下风。
裴掠火、汪槐米希望他是一个顶好的家长,他便勉励自己,努力做到最好——哪怕他实际上也只是个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少年。
他的每一步,都是对他人期待的回应。
而今,引路人接连离去,李闲当真有些拿不准自己想要什么。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陈退一声棒喝,直逼李闲内心的最深处。
在那里,是一个屈膝抱臂的小男孩,委屈巴巴地看着一地的碎片,细数着过往流泪。
而陈退这声棒喝,竟似是一棍砸在了小男孩头上,逼迫他站起身来,面对现在。
“我想要……”
风雪中,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是大地与苍穹,唯余一片白。
“我想要道理之行于人间……”
少年上来的愿望便是极度的大,根本不着边际的大。
“我想要将道理讲给良善之人听,助力他们在这世界中寻到生命的真谛……”
愿望有所聚焦,但仍有些不切实际。
“我想要读通书中的道理,以道理修我之浩然。”
李闲的思路越来越明晰,他撑起身子,独对长城风雪,声音因为有了底气而逐渐大了起来:
“我想要有我在,天下便少不了亮色一抹。我的每一寸脚印,都应当是在踏向前进。”
“我要往外走,去见见父母所描述的万万里山河。我要读文修武,向世人讲道理,向恶人挥屠刀。”
“我要去寻父母的足迹,亲口问问他们究竟是何事,能将我一人丢在这举目无亲的陈江镇。”
少年的落脚最终还是落在了五年前的雨天,那简直是一根刺,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他总是恪守着对父母的敬意,不敢面对自己心头的不满。
而在此时此地的风雪间,李闲终于正视自己的怨念。借怨观己,真正看清了自己将来的道路。
“师兄,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我自身真的足够强大,能够不被世间纷扰拽入泥潭。”
“所以,我要去游学,见世间的每一面。”
李闲彻底站起身来,五年来心头的惶惶终于消弭。他转头想看来路,却发现身旁正有一道藏青。
不知所踪的陈退竟然就站在他的身边,正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北风行》是如何写的来着?”
李闲哑然,头顶一片片雪花再度落在他的肩上。
他向远处看去,唯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远山走银蛇,平原驰蜡象。
心头的豪气在这一刹那陡生,李闲宛若痛饮了一口烈酒,血性上头,高声喝道: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自从父母走后,李闲便很少如此放声。
但此时,胸头仿佛燃着一把火,不高声说出去,实在不痛快!
在少年的神府中,那个站起身来的小男孩不知何时从心头走到了这里,也在跟着咿咿呀呀。
而后化作一页金纸,在神府中沉浮。
别人都有的东西,现在他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