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桃枝眼看月光照拂少年的面庞,竟将那黝黑的肤色也添了几分亮白。
她这才想起,没晒黑之前的李闲,面庞还是很清秀的。
那时的少年——或者说男孩——意气风发,眼底净是万丈光芒。手握槐枝木随意挥舞,就多有几分陆地剑仙的斐然。
犹记当年年岁八,仗剑斩尽油菜花。
人人都说她陈桃枝剑法最似李醉鹤,哪知当年的男孩剑术强横,舞剑的风貌仿若与李醉鹤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一般。
在陈桃枝五岁之前,剑术向来不如李闲。
五岁之后超过,一方面是陈桃枝进步神速,但最重要的,却是李闲少了摸剑的兴致。
你知道的,一个你曾经打不过的对手,没能在他最强的时段打倒他,会让你难受一辈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李闲弃剑入儒的行为如此恼恨。
陈桃枝撇撇嘴,打断了李闲的沉思:“既然他想学,你就不能教他吗?”
李闲指了指自己,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我?”
“算了吧,我哪配教人练剑呐。”李闲喃喃自语,目光再度看向窗外。
毕竟,李醉鹤连剑诀都没教给他。
……
“下雪了闲哥!下雪了!”
腊月的一日清晨,屋内的李闲正借着珠光翻阅师兄交给自己的《灵草图鉴》,手中的毛笔还不时写些批注。
呵口气暖笔,在书中正当其乐时,忽然听到窗外裴掠火高兴的喊叫声。
李闲闻言向窗外看去,果然有着大小不一的雪花徐徐而降。窗头装饰用的栅栏,很快堆起了浅浅的一层白色。
成年人喜欢雪是喜欢雪的意境,是听雪眠于长枝,簌簌而落的破碎美感。
小孩子喜欢雪是喜欢雪的无暇,是这一方天地之间大有不同,倏忽间白茫茫的乐趣。
而裴掠火喜欢雪,是因为陈先生犯懒,说大雪天宜观景不宜上学。
李闲也很喜欢雪,下雪的日子总让他想起当年父亲风雪下吹笛,母亲抚琴以和的场景。雪对他而言,就像飘飞而来的回忆,一层层将他包裹,净是暖意。
于是他搁笔放书,大大地伸个懒腰,走向屋外。
柴房那里,裴掠火兴奋地仰头,看天上飘落而下的雪花。他双臂大张,甚至张大嘴巴,想要吃些雪入腹。
只可惜初雪不经暖,小男孩的哈气将靠近的雪花融成水滴。
水滴滴到嘴里,冰凉凉的,让裴掠火一阵呸呸呸。
初雪尽情地抚摸着院子的每一方土地,躺在将开未开的腊梅枝头,竟有了雪花同梅花争艳的美景。
隔壁院子里,偶尔有破风声与“嘿哈”声传来,是汪槐米在随着陈桃枝弄拳。
当然,大部分声响都是汪槐米发出来的,陈桃枝早已到了拳法收放自如的意境。
自从上次李闲表态说不干涉他们的选择,两个小家伙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陈逐波对汪槐米青睐有加,让她随着拳意已出的陈桃枝,日日清晨拳风不断。
乍一听好像不怎么起眼,但要知道:
由于陈桃枝的进步过于神速,一般弟子跟随她练拳只会因见高山而自愧,最终迷失自己的方向。
但偏偏汪槐米能勉强跟上陈桃枝的拳法与脚步,并且引万势为己势,将汪葬海传给她的拳法揉入陈逐波传下的拳法,在不经意间破陈出新。
两个月的修习,竟偶尔也有出神之招,让眼高于顶的陈逐波都忍不住慨叹:
“有这么小丫头在后面撵着,陈桃枝武道不孤啊。”
而筋骨熬炼十足的裴掠火,则是每日傍晚跟着陈桃枝练剑——看来小男孩根骨的测量结果相当不错。
李闲有心让裴掠火先练剑术,感受一下剑道情况,同其家族传下的枪道比较后再做定夺。
但倔强的小男孩一如既往的一意孤行,听闻自己剑心已生,便执意要求走最为根本的立骨之路。
剑道海容,他道可入剑道。
但立了剑骨,便再无反悔的可能,只能在剑途走下去。
李闲有时也当真想问问裴掠火如此做是否值得,但看到小男孩握剑后坚毅的眼神,当真是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叹口气,将师兄拓下来的枪谱凡本烧毁。
李闲对现在的裴掠火的无言,何尝不是五年至今,陈桃枝对李闲的无语呢?
随他去吧,天下万般,自是各有大道可攀。
所以这两个月里,李闲对裴掠火的行径未置一言。
只是每晚按时去接已然僵化的裴掠火回来,将他背在背上,步伐沉稳——毕竟若是走得急,颠簸到小家伙,他可又得是一阵呲牙咧嘴。
白日功课与晚间立骨,从陈家练剑阁到李家大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裴掠火总会因劳累在李闲的背上沉沉睡去。
……
“瑞雪兆丰年呐。”
李闲抬头仰望天空的阴翳,小小的雪花似是精灵一般随风飞舞,直至“啪”一声砸落。
噼噼啪啪之间,院中的地面湿润了起来。
裴掠火有些气恼地看着地上的湿痕,直觉老天不够大气,连雪都不愿下大块——这般雪量,陈先生怎么会允许他们翘课呢。
于是他学着书上描述的神棍模样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来一场鹅毛大雪。
晃悠到他身边的李闲看出了他的想法,哭笑不得地赏了他一个爆栗,道:
“哪来的那么多心思,快去把药液烧热,汪槐米马上回来了。”
药液的配方是李闲在父母笔记上翻找到的,一个月前他借着《灵草图鉴》一个个地比对,还真让他在草药柜子中找到了对应的灵药。
从那天起,两个小家伙每天练完拳、立完骨,便都得被李闲扔进药浴桶中感受他当年的痛苦。
裴掠火头上吃痛,合十的双手当即摸上了头顶,神棍的架势荡然无存。
他揉着头上的肿起,眼角痛出泪来,仍是不忘贫嘴:“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吧闲哥,这样对待一个未来的剑仙你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甚至有些小顺手。”
眼见李闲想要再往他头上来一下,裴掠火果断后跳,抱起柴火去热灶台:“哼,等我将来剑术大成……”
李闲眼见这小子竟然还敢期许将来的反抗,嗤笑一声问他:“如何呢?”
裴掠火看到李闲眼底的不怀好意,当即憨憨一笑,说道:“嘿嘿,我就用剑砍些新柴来,这些柴有些潮了,不太好点。”
说着,他便狠狠地将柴火掰断,塞入灶台,口中兀自嘟囔道:“呵呵呵,感受痛苦吧汪槐米……”
显然,他是将怨念寄托到不一会儿回来的汪槐米身上了。
想到药液入身,游走经脉那种一跳一跳的胀痛感,裴掠火甚至没忍住嘎嘎笑了两声——活像一个反派。
李闲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没安好心的小男孩,心中不免吐槽道:“不知道有啥好乐的,晚上你不一样得来一套。”
裴掠火这种行为,陈桃枝给了他一个相当准确的评价——缺心眼儿。
眼看小家伙撅着屁股,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库库添柴,李闲不由扶额。
果然是个缺心眼儿。
但偏偏这等缺心眼,是个剑、枪两道都能走通的好苗子。
“这条路他走得相当顺,你倒是可以放心。嗯……这般立骨五年后,他便可以引剑心入神府,开始进行抱剑势的修行了。”
想起前些日子陈桃枝的言语,李闲不得不承认人的际遇当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还好,现在他还小。
趁着现在多敲他几个爆栗,省得将来小家伙大尾巴翘的太高。
想到这,李闲没忍住笑了笑。
而正在往灶台加柴得裴掠火则是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狠狠打了个冷颤:
“奇怪,我怎么感受到一股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