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空调呼呼作响，却驱散不了云渺心头的闷热。她坐在被告席一侧的律师席上，轻轻抚平深蓝色套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一次检查辩护材料的顺序。
陈岩案表面看似简单，但直觉告诉她，这些整齐排列的文件下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法庭上人声嘈杂，法警维持秩序的声音在高耸的天花板下回荡。戴着手铐的陈岩被带入法庭，眼神游移不定，与云渺对视时却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请肃静，本庭现在开始审理陈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一案。」
法官的声音刚落，检方席位依然空着。云渺微微皱眉，这与庭前准备时的节奏不符。
她侧头对陈岩低声说：「别紧张，按我们讨论的来。」
沉重的法庭大门再次开启，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云渺习惯性地转头一看，随即如触电般僵在原地。
十年。整整十年没见的人，此刻正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检方席位。
秦默。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检察官制服，面容较记忆中更为成熟坚毅，却仍能让她一眼认出。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只是几道几不可察的细纹，更多的是一种沉稳内敛的气质。
云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右手袖口处——那枚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旧袖扣依然在那里，上面隐约可见她当年刻下的「渺」字。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照在那枚袖扣上，闪烁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在提醒她那段被刻意封存的记忆。
一瞬间，她的耳中响起嗡鸣，掌心渗出冷汗，视线边缘甚至出现了一圈模糊的黑影。她强迫自己转回身，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找回了一丝理智。
「因检察官临时变更，本案由秦默检察官接手。」法官平静地宣布，仿佛这只是日常工作中的小插曲。
云渺调整呼吸，竭力保持表情的专业冷静。然而当秦默的声音响起时，她的自控仍受到了严峻考验。
「检方认为，根据现有证据，被告陈岩与死者发生争执后，持凶器造成死者胸部致命伤，构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秦默的声音低沉有力，在法庭中清晰传递，「我们将提供现场监控、目击证人证言及法医鉴定等证据支持指控。」
云渺机械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秦默的袖口，那枚袖扣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当轮到她发言时，她的专业本能接管了情绪。「辩方认为检方指控缺乏足够证据支持。我的当事人承认与死者发生争执，但死亡结果并非出自我当事人的故意行为。」
「我们将证明这是一起悲剧性的意外事件。」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
庭审进入举证质证环节。秦默胸有成竹地展示了现场监控录像。画面中陈岩与死者激烈争吵，随后发生肢体冲突，但关键的几秒钟恰好被一辆货车遮挡。
「请法庭注意，监控显示被告手中确实持有利器。」秦默放慢画面，指向关键帧。
云渺敏锐地发现了破绽：「监控角度无法确认物体性质，更无法证明伤口是由此物造成。」
「而且，」她调整坐姿，声音更加坚定，「监控时间轴显示，案发前有近三十秒的画面漏洞，正好是死者倒地前的关键时刻。」
法庭上响起一阵低语，这个发现显然引起了注意。
秦默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继而指出：「法医鉴定已确认伤口特征与现场缴获的刀具吻合。」
他的语气笃定，但云渺注意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袖扣，曾经熟悉的小动作让她心中一动——这是秦默思考时的习惯。
「刀具上只有我当事人的指纹并不能证明致命伤是他造成的。」云渺立刻反击，「伤口角度不符合正面冲突中通常的伤害轨迹。」
她指向现场照片，「从伤口走向看，更像是死者扑向了刀尖，而非被人刺伤。」
她本以为秦默会继续咄咄逼人，却意外发现他的反驳力度比预期弱得多。更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回避了验血报告中显示的血型差异问题，这本应是检方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云渺快速翻阅材料，确认报告确实在卷宗中，但秦默似乎刻意不提。这种反常让她疑惑但无暇深思。
陈岩在被告席上坐立不安，时不时投来求助的眼神。他额头渗出的汗珠在头顶灯光下闪闪发亮。
云渺轻轻点头示意他放松，同时在笔记上写下几个问号：秦默对证据的处理方式不符合一贯的检方强硬立场。
「关于目击证人王先生的证词，」秦默翻开文件夹，「他明确表示看到被告持刀追赶死者。」
云渺站起身，迅速翻阅材料：「王先生当时距离事发地点超过二十米，且天色已晚。在这种条件下，他的视觉证言可靠性存疑。」
她靠近法官，指向卷宗中的地图，「更重要的是，他的描述与伤口朝向不符。若真如王先生所言，伤口应当是从前至后，而非法医报告显示的后至前。」
法庭辩论进入白热化阶段。秦默针对云渺辩护逻辑的弱点精准打击，专业素养令人生畏。
然而云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攻击似乎刻意避开了某些关键证据点，尤其是那份在他公文包边缘若隐若现的补充法医报告，仿佛在下一盘只有他自己知道规则的棋。
「关于证物7号，」秦默忽然转向了一个云渺没有特别注意的方向，「死者手机中的短信显示，案发前他曾收到威胁。」
云渺蹙眉，这条信息在卷宗中并不显眼，秦默却刻意强调。她迅速调整策略：「这恰恰说明可能存在第三方威胁因素，而非我的当事人所为。」
她看向陈岩，后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压抑下来。
秦默没有立即反驳，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理解得很快。
这一瞬间的默契让云渺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她提醒自己：这是法庭，他们是对手。
「检方申请提交新证据，」秦默突然说道，「死者手机中发现的加密通话记录。」
云渺立刻抗议：「辩方对此毫无准备，请求法庭驳回。」
法官考虑片刻，同意了云渺的请求：「新证据应当在庭前交换，检方请按程序办理。」
秦默点头应允，但云渺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她心中的疑问更深了：秦默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锋后，法官宣布休庭。云渺迅速收拾文件，避免与秦默有任何目光接触。
她简短地安抚陈岩：「你表现得很好，保持冷静。我会继续调查那条短信和监控漏洞。」
陈岩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云律师，我真的没杀人。」
「我相信司法会给出公正判决。」云渺谨慎地回答。她不习惯向当事人做出承诺，即使内心已有判断。
步履匆忙地离开法庭，却在走廊转角处不小心撞到迎面而来的法警，文件夹掉落，纸张散了一地。
「需要帮忙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渺僵硬地转身，秦默已经蹲下帮她收拾文件。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这十年间曾无数次为她做过同样的事。袖口处的旧袖扣在走廊灯光下闪烁着黯淡的光芒，那是她十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
「谢谢，我自己来。」云渺声音生硬，接过他递来的文件。两人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让她迅速缩回手，像是被烫伤一般。
「云渺，」秦默压低声音，「陈岩的案子，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得多。你应该去证物柜看看3号证物。」
云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秦默四下环顾，确认无人注意后，又靠近了一步：「十年前的案子，和这个有关。小心为上。」
还不等云渺反应过来，秦默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我得走了。下周庭上见。」
他转身离去，袖口微微上移，露出表盘背面隐约可见的刻字。云渺只捕捉到一个「命」字，便被突如其来的记忆浪潮淹没——那是她在他二十岁生日时送的礼物，背面刻着她亲手写下的话。
「命运终将让我们重逢」。当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重逢会是在法庭的对立两方。
云渺站在原地，直到秦默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声音、习惯，却无法改变她对他的记忆。
她走向证物室，出示了律师证。「我需要查看陈岩案的3号证物。」
管理员核对后，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个密封袋：「请在监控下查看，不得带出。」
云渺小心地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张被血迹浸染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认出「x计划启动」几个字，署名竟是「渔舟」。
这两个字让云渺脸色骤变。「渔舟」是十年前那个案件中的关键人物代号，但据她所知，那人早已在案件中身亡。
她匆忙拍下照片，脑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秦默为何出现在这个案子中？「渔舟」又怎会与陈岩有关？最重要的是，十年前那个案件，真的如官方认定的那样已经结束了吗？
回到办公室，助理李妍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样？新来的检察官难对付吗？好像很年轻啊。」
云渺放下公文包，声音平静：「非常专业，准备好加班吧。」
她刻意忽略了与秦默的过往，将注意力转向案卷，「帮我查一下死者的完整通话记录，尤其是案发前一周。还有，找专业人士还原监控录像中被遮挡的那段画面。」
「这案子有问题？」李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每个案子都有问题，」云渺淡然回答，「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出那些问题，并用它们为当事人争取最有利的结果。」
李妍点点头匆匆离去，云渺终于有时间思考今天发生的一切。秦默的出现，证物上的「渔舟」，以及监控录像中那段刻意遮挡的关键画面——这些碎片在她脑中不断碰撞，却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她打开电脑，输入「渔舟 x计划」几个关键词，搜索结果却寥寥无几。十年前的案件档案早已封存，相关资料清理得几乎不留痕迹。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陷入夜色。云渺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各自奔向归途。而她的归途在哪里？十年前那个夏天之后，她似乎一直在路上。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明晚八点，老地方见。带上你的问题，但别带任何电子设备。」
没有署名，但云渺知道这是谁发来的。十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仍在，尽管已是立场不同。
夜深人静，云渺终于允许自己面对今天的震撼。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而她却感觉自己被抛入了无垠的黑暗。
她拨通电话，在父亲接起前又挂断。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停在那个十年未曾拨打的号码上。
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没有按下拨号键。无论是什么命运的安排，如今的他们已是法庭上的对手，过去的一切都应该留在过去。
但那个被遮挡的监控画面，证物上的「渔舟」代号，以及秦默欲言又止的警告，都在提醒她：过去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潜伏在时光的暗流中，等待着再次浮出水面的一刻。
屏幕突然闪烁，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在为谁辩护？陈岩背后的人，十年前就认识你。小心。」
云渺猛地站起，窗外电闪雷鸣，雨声渐起。短信中的暗示让她心跳加速——陈岩案的背后，难道真的连接着十年前那个改变她人生轨迹的案件？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想起庭审中陈岩那闪烁的眼神，那并非单纯的紧张，而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翻开资料，对比陈岩的户籍信息与十年前案件的地点——两者诡异地重合了。
雷声轰鸣中，云渺决定接受秦默的邀约。无论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如今立场如何，有些真相值得她去追寻。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城市另一端，秦默正站在窗前，手腕上的表在闪电中发出微弱的光。他看着表盘背面的刻字：「命运终将让我们重逢。」
窗玻璃倒映出他凝重的面容，眼中闪烁的不只是雷电的光芒，还有一丝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心。
十年前的案件卷宗在桌上展开，其中某个人的照片与陈岩有着七分相似。秦默轻轻抚过照片，自言自语道：「这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