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候的刘章骑着一辆小人车。
清晨五点半,刘章从铺着蓝印花布的木床上翻身坐起,粗布睡衣下摆扫过炕沿结着冰碴的水缸,惊醒了蜷在缸边取暖的狸花猫。他踮着脚摸到挂在墙钉上的棉袄,棉袄里子还留着昨夜灶膛的余温,这是母亲特意在睡前塞进灶灰里煨热的。
厨房飘来熟悉的香气,铁锅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粥,金黄的米粒在沸水里打着旋儿。母亲将刚出锅的油条捞起,竹筷上滴落的油星在案板上绽成小小的油花。刘章踮脚掀开陶瓮,酸香的萝卜丝混着蒜末的辛辣直冲鼻腔,他用粗陶碗盛了半碗,萝卜丝上凝着的白霜在热气里很快化开。
\"慢些吃,别烫着。\"母亲用围裙擦着手,把第二根油条掰成两段放进儿子碗里。刘章咬下酥脆的油条尖,滚烫的小米粥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萝卜丝的酸爽让他不自觉眯起眼睛。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格,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母亲鬓角的白发在光影里忽隐忽现。
院角的老槐树簌簌抖落夜露,刘章跨上那辆漆皮斑驳的小人车。车座前焊着的单缸是父亲特意改装的,里面总放着个铁皮饭盒,有时装着母亲腌的咸鸭蛋,有时是用荷叶包着的菜团子。他蹬着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碾过结冰的水洼,碎冰迸溅在裤脚上结成细小的冰珠。
校门口的梧桐树还裹着草绳,看门人老周头正扫着满地枯叶。刘章把小人车推进车棚,单缸里的饭盒撞出清脆的响声。教室里的煤炉烧得正旺,铁壶嘴喷出的白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他把冻得通红的手贴在炉筒上,听着同学们讨论昨天下的那场雪。
课间休息时,刘章总爱趴在教室后窗看操场。穿补丁棉袄的孩子们在结了冰的水洼上打滑,雪球裹着泥土砸在砖墙上。他摸出怀里的烤红薯,这是早晨出门前母亲硬塞的,红薯皮被捂得发烫,撕开焦黑的外皮,橙红的薯肉冒着香甜的热气。
放学铃声响起时,西天的晚霞把云层染成琥珀色。刘章推着小人车走出校门,车把上挂着母亲用碎花布缝的书包,里面装着用旧挂历纸包好的课本。路过供销社时,柜台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总让他挪不开眼,但他知道父亲在砖窑干活的工钱要留着买煤,母亲纳鞋底的煤油灯芯也该换了。
冬日的暮色来得格外早,村口的大喇叭开始播放评书。刘章远远望见自家烟囱飘出的炊烟,在暮色里织成淡黄色的纱。母亲站在院门口张望,手里握着的竹扫帚还沾着积雪。小人车碾过门槛时发出吱呀声响,单缸里的饭盒已经凉透,但推开房门的刹那,满屋子的暖意和小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
春天来临时,老槐树开满雪白的槐花。刘章坐在树杈上摘花,花瓣簌簌落在他蓝布衫的肩头。母亲把槐花洗净拌上面粉,蒸出的槐花饭清香四溢。他带着装槐花饭的饭盒去上学,课间时和同学们分享,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惊飞了窗台上啄食饭粒的麻雀。
盛夏的午后,蝉鸣震得教室玻璃嗡嗡作响。刘章把小人车停在老槐树下,单缸里的搪瓷缸装满井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薄荷叶。他和伙伴们在树荫下弹玻璃球,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直到上课铃惊散满地跳动的光斑。
秋雨淅淅沥沥的日子,刘章披着母亲用化肥袋改制的雨衣骑车。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雨衣上绽开深色的花。他把淋湿的书包放在煤炉边烤,看着课本边角渐渐翘起,油墨味混着雨水的气息在教室里弥漫。
时光在小米粥的热气里缓缓流淌,小人车的轮胎磨平了纹路,单缸上的铁锈又添了新痕。刘章在早读的朗朗书声中长高,在放学后的暮色里学会数天上的星星。那碗温热的小米粥,两根酥脆的油条,还有带着蒜香的萝卜丝,早已化作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坐标,永远凝固在那个骑着小人车奔向朝阳的清晨。
许多年后,当刘章在异乡的早餐店里喝着精致瓷碗里的小米粥,总觉得少了几分滋味。那些飘着槐花香的上学路,那些在煤炉边烤红薯的课间,还有母亲站在门口张望的身影,都随着小人车轱辘辘的声响,永远留在了童年的时光里。
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再来两口胡萝卜丝,这是刘章记忆中最好吃的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