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逃出店不久,便有两个衙役从不远处追来。
街上行人不多,只有坐在街边的乞丐多。她吓得六神无主,想起小姐说的,要脱身在人多的地方扔钱,也不管人多不多,就将原来准备好的铜板往后面扔,走路的人迟疑了一下,便停下来弯腰捡钱,一时不知何处冒出更多的乞丐,他们闻风而动,疯了似的抢地上的钱。
衙役被阻住了,本不想追了,但他们想到那个煞星若是知道他们懈怠,肯定饶不了他们,他们半边脸上还肿着火辣辣地疼呢。对这些贱民,衙门的人可不客气,抽出腰刀大声吆喝“官府办案,滚开!”,众人吓得马上让开一条路。
青萍往胡同里钻去。两名衙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要死,心里骂骂咧咧一个瘸子怎么还跑这么快,却还是不敢不追,药铺里的煞神来头太大,他们可惹不起。
胡同里一扇小木门“吱呀”开了,一双手伸出来将青萍拖了进去,门迅速关了。青萍正要尖叫,却被捂住了嘴,她一颗心吓得“砰砰”直跳,她拼命挣扎,却被人用力辖制得动弹不得。她又气又急,哪个天杀的干嘛要抓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逃过追兵,又遇到怪人,小姐还在土地庙等她呢。
大船内,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贵公子拿着扇子轻敲船窗,久不见多尔隆回来,眉目间尽显焦躁与不耐。
这次他或许是心动了,那双好似会说话的大眼睛,眼波流转,有意无意似在传情。想起她绣的兰花,娟秀雅致,想起她随口吟诵的诗,心头又热了几分。他是王府庶子,受父王喜爱,也得到极好的教养,会吟诗作画,身边会吟诗作画的女子几乎没有,更不用说如此美貌,他觉得眼前遇到的小娘子养眼极了。
王府中美人如云,像这样有才情又古灵精怪的女子,他一个也没见过,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了吧。他有些后悔没有跟着去。
“公子,我去看看?”身边一灰衣男子问,他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武功极高,他是专门保护董额的王府护卫。
“不急。”董额微摇头。他还是相信多尔隆的,不过一个小姑娘还是病着的,另一个是瘸子,他一个身经百战的满族勇士还会跟丢不成。
只是这时间好似太长了,董额停下了敲击,点了下下颚,道:“去吧,去看看。”
灰衣人正要往船外飞跃,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原来多尔隆回来了。
“禀公子,那小娘跑了。奴才没追上,奴才该死。”多尔隆“刷刷”甩下马蹄袖,跪在地上伏地不起。
董额“霍”地站起身,一脚踹向多尔隆,多尔隆是父王赏赐的人,平日是要给几分脸面的,这次他气急了,脸上黑了几个度,胸口起起伏伏,顾不得许多,一腔怒气撒向多尔隆。多尔隆不敢躲开,把一个病着的小娘子跟丢了,说出去,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他跪着给自己几个嘴巴,声响大得吓人,道:“奴才无用,请主子责罚!”
董额虽不是世子,因从小聪明伶俐,豫亲王多铎对他颇为喜爱。父王战功赫赫,在勋贵子弟里,他也是很有排面的。平日在父亲面前,他总是一副温润模样,实际上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恨恨骂道:“没用的奴才,给我去找!”
说完,将手中的茶盏砸向跪在地上的多尔隆。
多尔隆不敢躲,头上砸出了血窟窿,也顾不得擦,马上屁滚尿流地往外跑去。多尔隆调来所有公子亲卫,又从铺子里找来人手,严令沿河搜查。
一队整齐的亲兵队列往镇中各个河道去,沿河搜索起来。城中百姓见鞑子冲进沿河人家翻箱倒柜,见美貌小姑娘就抓,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因为反清复明四个字,多少人脑袋搬家,搞得人人自危,这一下又不知要闹哪样。
睐娘在河里游了几十米,水好冷,她僵硬地挥舞着手脚,想游上岸,却好似已经用完了身上所有力气。
天色阴沉,飞雪如屑,纷纷扬扬覆盖河道、房屋,不过是深秋,江南就如此冷了。江南本是鱼米之乡,这些气候 变冷 ,粮食减产,百姓本就不好过,朝廷又增加辽饷、练饷、剿饷和各种摊派徭役,搞得这富裕之地也是乞丐遍地,民不聊生。
小河里,睐娘扶着河堤壁,喘气。从头发丝到脚趾的冷意,让她几乎动弹不得。路上若有人经过,细看,会发现她头上是星星点点的白色雪花,脸冻得青紫,嘴唇泛白 。一洗衣老妇拎着一桶衣服和捣衣杵拾阶而下,蹲下身洗衣服,一抬头,吓一大跳。差点以为浮浮沉沉的人头是水鬼,睐娘无奈扯出一个微笑,其实只是嘴抽动。
“阿婆,我不慎落水,救救我!”睐娘轻声求救,她已经没了力气游上岸,偏偏岸边有一回水,她怎么也游不过去,几次差点被水推到更远的下游。
见是一个落水的小娘鱼,老妇人动了恻隐之心,便伸出捣衣杵,让她抓着。明明离上岸的台阶那么近,睐娘却好似有十丈那么远。幸好一根捣衣杵便将她拉上了岸。
“多射阿婆救命之恩。”睐娘冻得瑟瑟发抖,全身僵硬无力,却不忘向阿婆行礼。
“你家在何处?阿婆送你回去。”老妇人见她脸色青紫,嘴唇一直在打颤,叹息一声,决定好人做到底。
“爹娘失散了,身边本有一丫鬟,也不知去哪。”睐娘冷得头皮发麻,牙关打颤地道。
“可怜见的,这几天难民一天比一天多。”老妇人拎起衣服,放入桶里,一只起身扶着睐娘叹气道,“去我家暖和一下,换身衣裳,再想办法寻回家人吧。”
拾阶而上,就是老妇人家。吴江镇人喜欢沿河建房,屋后铺上青石台阶,下了台阶洗衣浇菜都很方便。
老人找出一件破袄,让睐娘换上,又让她躺进被窝。
这是一贫寒之 家,为数不多的家具,都很破旧,只依稀看出当年的纹路款式。
“如今米价天天涨,家俱都要当光了。老头子和儿子去扬州做生意,听说天杀的鞑子屠了城,也不晓得他们逃没逃出来。”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落了难但愿也有好心人救救他们。”
睐娘眼眶顿时湿了,想起姑苏城南宫家的灭门之火,想起死在里面的奶娘嬷嬷,眼泪如珠,滚滚而下。一路来,她也听人说鞑子在扬州屠城,见人就杀,这婆婆的家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同是悲惨的沦落人。睐娘抱了抱婆婆,安慰道:“好人有好报,婆婆如此善良,老爷爷和大哥肯定没事。”
一阵悲伤一阵担心,睐娘咳疾又上来了。猛烈的咳嗽让老人自言自话中惊醒。
“孩子,婆婆家穷,兵荒马乱的,被乱民抢了几次,家里也不剩什么了。我去找点艾草,煮水给你吃,在水里泡着你定是受了寒气。这年月,冻死病死太多了。婆婆去割点艾草来。”
婆婆烧了热水,又拿起一个破篮子往外走。
睐娘捧起碗,一点点热水下肚,她舒服了许多。
“婆婆,若有人问起,你别说你见过我。鞑子找我。”睐娘不敢隐瞒,在婆婆身后说。
婆婆吓了一跳,口中嘟囔:“该死的建虏!杀人放火的强盗!”
睐娘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将口袋里一个小小碎银放于枕头底下。
她努力抑制咳嗽,抱起湿衣服,快步往外走。她不想连累婆婆。
街道上人本来就少,一队队鞑子兵跑过,脚步声,喝问声,隔壁人家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更让睐娘不安,也不知青萍逃出去没有。
她躲在街角一店铺招牌后,见一队清兵正在街道另一边搜查,她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不远处有一条空巷子。
街上乱哄哄的,她趁乱往巷子跑去。
跑入巷子深处,她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幸好,这巷子通向城隍庙方向。眼睛往城隍庙方向瞧,大吃一惊,那人身影很像青萍,但她却与一男子在一起,似乎还很亲呢。
“青萍,青萍”她不敢大喊,又不敢确定,只好轻轻叫唤,万一是她呢。
可能声音太小,那女子与那男子匆匆而行,似乎在躲避什么追踪。
睐娘心下大急,小跑起来。那两人听见脚步声,竟然也飞跑起来。青萍的手被书生拉着,脸皮发烫,却又不好甩脱他。毕竟人家是为了救她。
她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好像是小姐的声音,她想回头看看,书生却道:“快走,有人来了!”更加用力地将她着往前跑。
睐娘见他们很快就要跑不见了,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声喊:“青皮梨,青皮皮梨!”
青萍如遭电去,这世上只有小姐会这样叫她。小姐和她一同长大,常取笑她,爱穿绿衣,里面身子白白嫩嫩。如那青皮梨,多汁可口。
她猛地挣脱书生的手,是小姐!是小姐!
书生又猛地抓住了她,低声道:“后面有追兵此地不可久留。”
青萍挣了几下没挣脱,道:“请公子放开我,我似乎听见小姐的呼叫声。”书生回头一看,道:“后面并没有人,恐怕是你心中忧虑过甚,产生了幻听。”
青萍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搜寻。空空的巷子,只有野草几株在墙角摇曳。书生伏在地上仔细听,跳起来叫道:“快走,有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
睐娘见青萍他们转过弯,己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心中大急,本己跑不动,却又强打精神,猛追,拐角就在前面,只要穿过那个拐角,就能找到青萍。
或许,那根本不是青萍,只是另一个绿衣少女。青萍如何会和一个男子牵手而行。睐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天人交战。这兵荒马乱,口袋里最后一颗珍珠己送给那妇人。找不到青萍,她怕不是被抓,就是冻饿而死。
青萍再一次被书生拖着往前,头却一直扭向后面。
一个穿着破袄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青萍看不真切,那是谁,只是觉得轮廓有些熟悉。
“青萍——”那人口中呼唤,声音不大,隔得又远。寒风扑面,裹挟着雪粒子,打得人脸上生疼,睐娘呛了一口冷风,又咳嗽起来,再也叫不出声。
青萍眼睛瞪大,她似乎听见了小姐的声音。她停下来,不肯再往前跑,反而疯了似的往后跑去。书生大急,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