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到她的消息,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窗帘没完全拉上,光透进来,斜落在桌角。
周墨醒得比平时早,像是身体提前预警了一场心理上的扰动。
他坐在桌前,手机就摆在手边,屏幕暗了一夜,却在清晨六点整,忽然亮了一下。
是她的消息。
“‘半章’咖啡馆,下午三点。我有东西想给你。”
短短一句话,没有寒暄,也没有解释。
他反复读了三遍,像是试图从语气中读出更多情绪——但这一次,唐柳月没有留任何空隙供他分析。
他没有立刻回复。
他把手机翻了个面,屏幕朝下。然后坐在桌边,沉默许久。
外头有人在走廊叫早八的名字,有人小跑着路过,有人打喷嚏,还有人喊着:“谁拿了我的篮球?”
这些声音离他很近,却像是穿越了几个维度,才落进他耳朵里。
他不是不想去。
他也不是想回避。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的画架空着,纸还停在前晚没画完的轮廓。
那是米悦的早上跑步,光线落在她肩膀上的某一帧,他画了无数次,却总觉得那一瞬他没有抓住完整。
他掏出手机,指腹在屏幕上滑动。
先是打开了微信。点开了“唐柳月”的对话框。然后又点开了“米悦”的名字。
两条对话都空空如也。
他把打字框点开,输入了一行:
“我下午可能……”
删掉。
再输:
“之前东外的一个同学说想见个面……”
删掉。
“有个老同学……”
删掉。
最后,他退了回去,把手机重新合上,放回桌角。
他低声说了句:“她不用知道。”
他不是隐瞒,而是——不想让这段不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去,插入现在。
“她是我画过无数次的光。”
“而唐柳月……她说‘我有东西想给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
不是痛,是震。
像是你以为早就风平浪静的水面,忽然被人从远方投进一枚石子。
波纹不大,但你知道,它不是幻觉。
他没再打开聊天框,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是一场即将抵达的告别,而你必须提前练习如何体面地接住它。
——
图书馆东侧的那家咖啡馆,常年被绿植和落地窗包围,像是一处隐秘又安静的角落。
周墨比三点早到了五分钟。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看见她了。
唐柳月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浅灰色针织裙,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鬓角落下一缕细碎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起。
她低着头,手边放着一本纸袋和一杯柠檬水。
她在翻手机,指尖偶尔轻轻停顿,像是记起什么。
那一刻她不像是来赴一场见面,更像是坐在一个无人的画框里,被时间定格。
周墨没有拿手机拍照,也没有画。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三十秒,然后推门进去。
门上风铃轻响。
唐柳月抬头看见他,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朝他轻轻一笑。
“你来了。”她的声音不高,但刚好压过店里播放的bossa Nova音乐。
周墨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他刚坐下,很快两杯咖啡就送到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木桌、热咖啡,还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从桌面上的纸袋取出一个本子推了过来。
“我想给你这个。”她说。
周墨没有动,只是看着那个本子,像是那不是纸张,而是一块烫手的铁。
“你可以不看。”唐柳月补了一句,声音温柔却坚定,“也可以放着,随便处理。但这是我……必须放下的方式。”
周墨抬头看她,眉心轻蹙。他没有说话。
“在米兰的时候,一节自由创作课,老师说,我们每个人要画一个‘你最想忘记却一直忘不了的人’。”
“我画了你。”
她没有绕圈子,像是这些话在她心里早已翻滚太久,现在不过是顺势流出来。
“但后来我明白,我不是忘不了你这个人,而是——忘不了那个我以为被你看见的自己。”
她笑了笑,那笑意很淡,但眼睛里有一点闪光。
“我不是来挽回什么的,真的不是。我只是……想亲手把这本子交给你。”
她说得平静,像是一个终于跑完全程的人,在终点线那一刻,不需要欢呼,也不需要遗憾。
只是安静地,喘了一口气。
“你不用说什么。”她看出他要开口,微微摇头。
“你没画过我,我知道的。”
“可我画了你很多次,不是因为你看我了,而是……我怕自己哪天会忘了,那个你曾经看着别人的眼神。”
周墨终于伸手,轻轻接过了那本速写本。
指尖一触,纸页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那里面不仅装着画,也装着她藏了很久的体面告别。
“谢谢你。”他说,声音很轻。
唐柳月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
“我还有点事儿,那我走啦。”
她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时,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背上,把她整个人勾出一道透明又孤独的轮廓。
周墨看着那背影,一时说不出话。
她没有再回头。
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第一次——真的,看见了她。
——
夜深了,南大的校园像被一层湿润的安静裹住。
周墨回到宿舍,室友们已经熄灯,他没有开灯,只是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画架前,坐下。
那本速写本就放在桌上,仿佛一块沉默的石子,正安静地压在他心上某个从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伸手翻开第一页。
熟悉的铅笔线条,干净、冷静,几乎没有炫技,却精准还原出一个男生的眉骨、手势、微低的视线角度。
那些画不像是“画一个人”,更像是“记录一种注视”。
有一张,是他在东外的教室里,低头写题目的模样。
他几乎不记得谁曾这样看过他。
有一张,是他在南大食堂打饭时身后排队的侧影——略佝偻、神情专注。
他甚至没察觉过她站在那里。
一页页翻过去,他的手渐渐收紧,像是被这些藏在他日常之外的视线击中。
这些画没有署名,甚至也没有夸张的情绪表达,只有一种默默的、藏不住的“我看过你”。
他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画着他坐在某个图书馆窗边,光从左侧落在他脸上,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翻书。窗外有风,书页翻起,像是一只展翅的鸽子。
而那一页的左下角,用淡铅笔字母写着一句意大利文和一句中文:
“L'ultima persona che ho voluto dimenticare.”
——我最想忘记,却一直记得的人。
他看着那句话,眼神像是静止了。
他合上本子,没有立刻收起。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胸口空出一块,像是有人替他承担了一部分沉默,而那部分,是他自己一直假装看不见的。
他把本子放在桌角,然后从抽屉里抽出自己的画本。
他翻到新的那一页。
他没有画米悦。
他也没有画唐柳月。
他只是提起铅笔,轻轻地,慢慢地,在纸上画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背影不是那一个具体的人。
她背对着阳光,肩膀微微垂着,像是在低头思索。头发是普通的马尾,裙摆掠到小腿一半,没有任何突出装饰。
他没有画她的脸。
他也不打算画。
可他画完时,却忽然停住,低声自语:
“她不是我画过的人。”
“但她好像……真的看过我。”
他把笔放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夜色。
风吹进来,吹动他桌上的纸张。
那一页画轻轻颤抖,像是在替某个刚刚离开的人,说出一句从未出口的对白:
“我不是你心里的光。”
“但我曾是,掠过你身边的那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