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掠过月轮时,裴砚的靴底正碾过古寺山门前半片残砖。
朱漆剥落的木门在他手中发出吱呀轻响,像被惊醒的老兽低吟——这声音太响了,他指尖微颤,下意识侧耳。
山风卷着松涛从背后涌来,将那声门轴转动的轻响揉碎在林子里,倒像是松枝扫过墙垣的自然响动。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钥匙时,掌心已沁出薄汗。
十年前在问魂宗藏经阁翻到那页残卷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守陵地宫,砖缝藏钥\"的八个朱砂小字,会在今夜成为悬在苏昭命线上的最后一根丝。
钥匙齿痕嵌进山墙砖缝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那是残卷里记载的\"锁魂钉\"松动的轻响,方砚舟的人若在此设了暗桩,此刻该循声而来了。
地宫的潮气裹着腐木味扑来,裴砚反手掩上门,引火折子在指尖擦出幽蓝火星。
火光映亮石壁的瞬间,他瞳孔骤缩——九宫灯阵的位置与残卷绘图分毫不差,最中央那盏青铜灯盏上的积灰薄得像层雾,灯油清冽,分明是近日才添过的。
方砚舟...他攥紧引火折子,火星烫得指腹发疼。
那家伙早料到他会来?
还是说,这地宫本就是对方布下的局?
第九盏灯芯被点燃时,整个地宫突然亮如白昼。
三十六盏青铜灯同时腾起幽绿火焰,将四壁密密麻麻的骸骨照得纤毫毕现。
那些穿着玄色守陵甲的骨架东倒西歪倚着墙,有的头骨上还嵌着箭簇,有的指节仍扣着锈迹斑斑的刀柄——百年前那场屠陵之乱,他们连全尸都没留下。
裴砚的指尖抚过最近一具骸骨的额骨,指腹触到一道凹痕,像极了问魂宗镇灵铃的铃舌印。
原来残卷里说的\"生魂未散\"是真的,这些守陵人被宗门禁术强行锁了魂,连死都不能安生。
\"得罪了。\"他对着骸骨弯了弯腰,从怀中取出半块羊脂玉牌。
玉牌触到地脉的刹那,整个地宫的灯焰猛地拔高三寸,那些骸骨的指节突然发出咔嗒轻响。
裴砚的呼吸几乎停滞——生魂唤醒的第一步,是地脉与骨殖共鸣,若稍有差池,这些被锁了百年的怨魂会直接扑上来撕咬生魂。
最前排的骸骨缓缓直起腰。
空洞的眼窝里浮起两点豆大的幽光,像是将熄未熄的烛火。
裴砚看见那具骸骨腰间的玉佩,与残卷里记载的\"守陵使\"腰牌纹路分毫不差——是领头的百夫长。
他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前辈,十年前我替您收了额间的镇灵钉,今日求您借生魂一用。\"骸骨的下颌骨轻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竟像是在应他。
羊脂玉牌突然泛起温热。
裴砚将玉牌按在骸骨心口,另一只手掐出问魂宗秘印,舌尖咬破,血珠溅在玉牌上。\"以血为契,以魂为引——\"他的声音因疼痛发颤,\"替我受那蚀日之毒,保她血脉周全。\"
骸骨的眼窝突然爆亮。
幽光如活物般钻入玉牌,裴砚看见那些光丝里裹着细碎的记忆碎片:大雪里的陵门,燃着松油的火把,穿玄甲的士兵跪在血地里,喊着\"守陵人不退\"。
玉牌表面浮现出暗红纹路,像被鲜血浸透的蛛网,最后\"咔\"地轻响,那些光丝彻底没入玉中。
骸骨\"咚\"地栽倒在地,再无动静。
裴砚踉跄着扶住石壁,额角的汗滴砸在青石板上。
他摸出怀里的药碗,碗底还凝着半凝固的黑汁——方砚舟下的\"蚀骨散\",本要让他七日内七窍流血而死,连带苏昭的血脉反噬提前发作。
但现在,玉牌里的生魂会替他承受毒发之痛,他的命源...终于能和苏昭的血脉剥离开来。
地宫的灯焰突然矮了三寸。
裴砚猛地抬头,山门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是方砚舟的人?
还是...他攥紧玉牌,迅速将灯阵按原路熄灭。
最后一盏灯芯暗下去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得快些回去,苏昭还在偏房等他,她耳后发烫的皮肤,发间的皂角香,此刻该在被窝里蜷成一团了。
月光重新漫过古寺山门时,裴砚的身影已消失在林子里。
山风卷着地宫的潮气掠过他后颈,他摸了摸怀里温热的玉牌,那里头沉睡着一个守陵人的生魂,也沉睡着他与苏昭多活一日的希望。
苏府的雕花窗棂漏出一点昏黄灯光。
裴砚翻进后院时,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铜铃声——是任瑶的药铃?
他脚步一顿,又轻又快地闪进偏房。
纱帐里的身影蜷成一团,发梢还沾着潮气。
裴砚放轻呼吸走近,看见她眼尾的朱砂被蹭成一片淡红,像朵开败的桃花。
他伸出手,指尖在她耳后悬了悬,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顶。
\"昭昭。\"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日...带你去看银杏。\"
窗外,有青铜药铃的脆响随风飘来。
裴砚的指尖刚触到苏昭发顶,窗外铜铃声突然拔高半分。
他脊背瞬间绷紧,余光瞥见窗纸上映出个摇曳的影子——是任瑶,她的药铃总挂在腰间,走动时会发出\"叮铃叮铃\"的碎响,比寻常铜铃多了丝黏腻的尾音。
纱帐里的人动了动,苏昭在睡梦中哼了声,睫毛颤得像沾露的蝶翼。
裴砚立即放轻呼吸,指腹顺着她发梢滑到耳后——那里有片淡青的血管,是血脉反噬时最先泛紫的地方。
他喉结动了动,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小心\"咽回去。
方砚舟的人今夜若来,该冲着他的命源,不是苏昭。
铜铃声停在院外老槐树下。
裴砚听见任瑶压低的嗓音:\"刘管事,三小姐房里可点着灯?\"刘管事是苏府门房,从前总爱拿他\"吃软饭\"的事打趣,此刻答话倒规矩:\"回任姑娘,三小姐素日睡早,许是烛火没吹净。\"
裴砚摸黑退到墙角,目光扫过床脚的檀木柜——那是苏昭陪嫁时带的,暗格里藏着他修复十年的问魂宗残卷,还有半块能引动地脉的羊脂玉牌。
他需要那柄刻着\"锁魂\"二字的青铜匕首,只有用本命血激活玉牌,才能将生魂替换的契约彻底锁死。
苏昭在梦中翻了个身,锦被滑到肩头。
裴砚盯着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痣——那是妖神血脉的标记,方砚舟说过,这颗痣泛黑之日,就是她妖化失控之时。
他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再等半个时辰,等玉牌吸饱他的血,蚀骨散的毒就全转到守陵人的生魂上,苏昭的血脉反噬至少能缓七日。
窗外传来任瑶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药铃声混着风声散在夜雾里。
裴砚这才猫腰钻进床底的暗门——密室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他昨夜刻的血阵,朱砂混着干涸的血渍,在引火折子的光里泛着暗褐。
青铜匕首就插在血阵中央,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叮。\"
匕首离鞘的轻响惊得他手一抖。
十年前问魂宗被灭门时,他躲在藏经阁梁上,看见大长老就是用这柄刀剖开自己的心脏,说\"以血祭宗,魂不灭\"。
此刻刀身贴着腕骨,凉意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他突然想起苏昭上个月蹲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菊,发辫被风吹得乱翘:\"阿砚,你说等灾变过去,我们去看西岭的银杏好不好?\"
\"好。\"他当时应得随意,现在却觉得这两个字重得压得胸口发疼。
刀锋划开皮肤的瞬间,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来。
裴砚咬着牙将手腕按在玉牌上,暗红的血珠渗进玉纹,原本温凉的玉突然灼得他发烫。
密室的烛火无风自动,血阵边缘的朱砂开始冒烟,守陵人生魂的记忆碎片又涌上来:玄甲士兵跪在雪地里喊\"守陵人不退\",方砚舟的师父举着镇灵铃大笑\"问魂宗余孽,该给陵寝殉葬\"。
\"够了。\"裴砚低喝一声,另一只手掐住玉牌。
玉纹里的幽光突然暴涨,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团扭曲的黑雾。
他能清晰感觉到蚀骨散的毒在血管里乱窜,可那些毒针刚碰到玉牌的光,就\"嗤\"地一声被吸了进去——守陵人的生魂正在替他受刑,就像十年前他替那百夫长拔了额间的镇灵钉。
\"昭昭。\"他对着玉牌轻声说,\"等这关过了,我带你去西岭。
那里的银杏叶落下来,能铺到马车轮子那么厚。\"
玉牌突然发出暖黄的光,像苏昭房里那盏永不熄灭的夜灯。
裴砚用帕子缠住手腕,血很快浸透了帕子,在地上滴出一串暗红的脚印。
他摸黑回到偏房,看见苏昭不知何时翻了身,脸埋在枕头里,后颈的碎发被汗浸湿,粘成几缕。
\"对不起。\"他将玉牌轻轻放在她枕边,指尖蹭过她蹭花的朱砂,\"我不能让你替我疼。\"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院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裴砚最后看了眼熟睡的苏昭,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纱帐微微晃动。
玉牌的光映在帐子上,像团小小的、不会熄灭的暖云。
他刚走到院门口,任瑶的铜铃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就在影壁后面。
裴砚摸了摸怀里的残卷,脚步顿了顿,最终头也不回地融进夜色里——血月今夜子时会升起来,方砚舟的血契仪式,该他去拆了。
偏房里,苏昭在睡梦中蜷起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枕边的玉牌。
暖光顺着她指尖漫开,在她手背上烙下一道淡红的印子,像片刚落下的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