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灵碑投下的阴影里,裴砚跪坐于青石板上。
他怀里摊开半卷残页,纸边被虫蛀出细密的齿痕,却仍能看清上面用朱砂画的咒文——那是他从问魂宗废墟里扒出来的,藏在墙缝里十年的《锁妖七式》。
“蚀日不是天罚……而是我们封印的东西。”他指尖拂过“封”字最后一笔,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的血光突然浮现在眼前:宗主被斩去双臂,却硬撑着将残卷塞进他怀里,“这是镇压妖神的钥匙,藏好……”
“砚哥哥?”
温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砚猛回头,见苏昭正抱着一坛酒站在碑影边缘。
她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月光漏过碑顶的云纹,在她眉梢镀了层银边——像极了去年冬天,她举着捡来的碎银说要打铃铛时的模样。
“昭昭怎么来了?”他慌忙将残卷往怀里收,却被苏昭眼疾手快按住手腕。
少女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凉,“我听见你在碑前说话。”她蹲下来,发尾扫过他手背,“你说蚀日是被封印的东西,那我们就一起解开它。”
裴砚的呼吸顿住。
他望着苏昭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三日前她翻出的那本《荒城异志》——上面记载着“妖神降世,血月为引”的传说。
那时她还咬着糖葫芦笑:“砚哥哥,要是真有妖神,我就用机关匣崩它一脸火药。”
可现在,她腕间的妖纹正在发烫。
“昭昭,别碰。”裴砚抓住她欲翻残卷的手,触到她腕上凸起的青纹。
那些纹路像活物般沿着他掌心攀爬,带着灼烧般的疼。
苏昭突然倒抽一口气,额角渗出冷汗,“砚哥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
裴砚瞳孔骤缩。
他见过这种征兆——苏府老仆周伯的孙女妖化前,也是这样说“有个声音在血月里唱童谣”。
他迅速扣住苏昭后颈,另一只手按在她眉心,“听我念诀:魂归本窍,心锁重牢——”
话音未落,苏昭的指甲突然刺破他手背。
她的眼睛变成浑浊的赤金色,喉间发出非人的低吟,发间银铃剧烈震颤,“他们说……只要我醒过来,就能保护所有人。”
“昭昭,看着我!”裴砚反手攥住她手腕,将残卷上的咒文往她额间按。
问魂诀的冷意顺着皮肤渗进去,苏昭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冷水泼醒的猫,“砚哥哥?我刚才……是不是又失控了?”
她低头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痕,眼眶立刻红了。
裴砚却笑,用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比上次好多了,至少没咬我耳朵。”去年她第一次妖化时,真的把他耳垂啃出个牙印,现在摸起来还带着点凹痕。
院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三小姐!银面人把苏府围了!”小桃的尖叫撞破夜的寂静。
裴砚扶着苏昭起身,透过院墙上的漏窗,看见数十个银面人持斧而立,为首者肩披黑氅,巨斧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是方砚舟的亲卫队长。
“苏府众人听着!”银面人开口时,声音像金属刮擦,“妖女藏于城中,是你们的选择,还是她的?”
火把的光映亮外围百姓的脸。
有人举着火把喊:“交出她!前日西市被妖物掏了三个孩子的心,定是妖女引来的!”人群开始推搡,火把的火星子簌簌落在苏府朱漆大门上,像要把整座院子点燃。
苏昭攥紧裴砚的衣袖:“他们……他们不是这样的。上个月我带着拾荒队给张婶家送粮,她还塞给我两个烤红薯。”
裴砚摸了摸她发间的银铃,替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走下台阶,站在苏府门前,月光在他后背投下长长的影子,“各位街坊,你们怕的是妖潮,但真正带来灾祸的,是那个躲在暗处操控人心的疯子。”
人群静了一瞬。
张婶举着火把的手颤了颤:“小裴?你不是那个……”
“是,我是苏府的赘婿,从前不会武,不懂商。”裴砚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可我十岁时见过问魂宗被灭门——动手的人,是方砚舟的师父。他用蚀日之力养妖,再用妖灾吓唬你们,好让你们把镇灵碑的钥匙交给他。”
“放屁!”银面人抡起巨斧,斧刃擦着裴砚发梢劈在门上,木屑飞溅,“方先生说要引天火烧净妖物,你们这些愚民……”
“方砚舟要的不是天火烧妖!”裴砚突然拔高声音,“他要的是妖神苏醒!镇灵碑压着的根本不是妖物,是妖神的魂!他要拆了碑,让妖神把整座荒城当祭品!”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张婶的火把“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子熄灭前,她看见裴砚眼底跳动的光——那是她从未在这个“废物赘婿”眼里见过的锐利,像淬了毒的剑。
“那……那我们怎么办?”人群里有人小声问。
裴砚看向说话的人,是常去西市卖菜的王二叔,“守住镇灵碑。”他指向远处泛着青光的碑影,“只要碑在,妖神就醒不过来。等血月过了,我和昭昭去寻解咒的法子——”
“住口!”银面人挥斧砍断门闩,“方先生说了,今夜必须拿下妖女祭碑!”他身后的银面人同时举起武器,寒光映得火把都暗了几分。
苏昭突然从裴砚身后走出来。
她摸出腰间的机关匣,弩箭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那是她用拾荒得来的精铁打的,淬了从枯井里挖的蛇毒。
“砚哥哥说的对,”她歪头笑,像从前捉弄他时那样,“不过你们要是想抓我,得先过我这关。”
裴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苏昭扬起的下巴,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带拾荒队回来时的模样:沾着泥的裙角,蹭了灰的脸,却举着半块破铜镜说“能当信号镜用”。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被族人宠大的“疯丫头”,比谁都勇敢。
深夜的苏府后院,裴砚捏着半块羊脂玉牌。
这是苏老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等昭昭血脉觉醒时用”。
他用问魂诀震碎玉牌,里面掉出条细链,链上串着七颗黑玉珠,“这是问魂锁链,能锁妖神血脉。”他替苏昭戴上,指尖拂过她后颈的妖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成为祭品。”
苏昭仰头看他。
月光透过葡萄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突然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上的牙印——那是她妖化时咬的,“砚哥哥,要是我真的……”
“不会的。”裴砚打断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能感觉到,你比妖神更强大。”
远处传来镇灵碑的嗡鸣。
裴砚抬头,看见天际有团暗红正在蔓延——血月,升起来了。
城外的荒草突然剧烈晃动。
某个被月光照亮的阴影里,赤鳞妖鳄的残甲泛着冷光,背生的蚀日草抽出猩红的穗子,发出低沉的嘶吼。
那声音像根针,扎进每座荒城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