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团化不开的墨,将山林浸得透凉。
裴砚背着苏昭的肩背浸了层薄汗,每一步踩在腐叶上的声响都像敲在他神经上——后颈的麻痒从方才起就没停过,那是问魂宗禁术\"听风\"的预警,说明附近有活物在窥视。
\"昭昭。\"他低头轻唤,声音裹着山雾的湿冷。
怀中人的额头烫得惊人,妖神印记在月光下红得发暗,像块要熔进皮肤的炭。
裴砚喉结滚动,左手不自觉按上心口——锁魂印残片隔着衣襟灼着他,与苏昭体内翻涌的血脉形成某种共振,\"再忍忍,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林梢突然掠过一阵异于山风的响动。
裴砚脚步顿住,脊背瞬间绷直。
他能听见自己耳中血液轰鸣的声音,右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半截断剑,是他用矿脉废铁连夜淬的,剑刃还带着未磨尽的毛刺。
\"恩人。\"
清甜的女声从左侧传来,像片被风卷着的枫叶。
裴砚猛地转头,就见五步外立着个穿红衣的少女。
她生得极瘦,眼尾泛红,发间插着根骨簪,在月光下泛着幽白。
最让他寒毛倒竖的是那双眼睛——瞳仁红得近乎透明,与苏昭额间的印记同频跳动着。
\"你是谁?\"裴砚将苏昭往背上拢了拢,断剑在掌心压出月牙印。
少女却不躲不闪,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眼尾:\"我是你妻子血脉的源头之一。\"她笑时露出尖尖的虎牙,\"也是最后一个活着的'妖神之女'。\"
裴砚呼吸一滞。
十年前问魂宗残卷里,\"妖神之女\"是禁忌中的禁忌——那是妖神与人类结合的后裔,每代只传一人,血脉越纯粹,越会被天地规则绞杀。
他低头看向背上的苏昭,少女额间的印记突然亮了一瞬,像被火引燃的红绳,与红衣少女的瞳孔连成一道看不见的线。
\"秘窟入口在北方。\"红衣少女抬手指向群山,袖口滑下道狰狞的疤痕,\"只有血脉共鸣者能开启。\"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些,\"你们要找苏夫人的手札,要解她的妖花,都在那里。\"
裴砚盯着她的眼睛。
这双红瞳里没有方砚舟亲卫的阴鸷,没有矿脉百姓的绝望,倒像口深潭,映着些他看不懂的光。\"为什么帮我们?\"他问,断剑仍未松。
\"因为方砚舟要的不只是妖神。\"少女歪头,发间骨簪轻晃,\"他要的是让所有血脉者变成提线木偶。
而我...\"她忽然伸手碰了碰苏昭发烫的手背,苏昭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我见过太多妖神之女在血脉里挣扎到死,她不该是下一个。\"
裴砚的手指缓缓松开。
断剑\"当啷\"坠地,惊起几只夜枭。
他低头看向苏昭泛白的唇,想起昨夜她妖化时指甲掐进他手背的疼——那时她哭着说\"阿砚,我怕变成怪物\",现在这怕还沾在他皮肤上。
\"带路。\"他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
红衣少女转身时,裙角扫过路边的野莓,染出几点血痕。
裴砚背着苏昭跟上,后颈的麻痒却更重了——不是危险的预警,倒像某种期待的震颤。
他能听见苏昭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他后背上,与红衣少女的脚步声合着拍子,像首走调的歌。
\"阿砚...\"
苏昭的呢喃突然钻进耳中。
裴砚脚步微顿,就觉背上的人动了动。
她的手指攥住他的衣领,额头抵着他后颈,热得烫人。\"昭昭?\"他侧头,却见她仍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昭昭,你醒醒?\"
没有回应。
但裴砚能感觉到,她体内的血脉在翻涌——像条被惊醒的蛇,正顺着她的血管往上爬。
他刚要运起问魂诀帮她镇压,就见她的睫毛猛地一颤,两行泪顺着鬓角滑进他衣领,凉得惊人。
苏昭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血海里。
远处有座高得触不到顶的山,山顶盘着条红鳞巨蟒,蛇瞳是两个旋转的黑洞,正往下滴着腥甜的血。\"汝为吾之后裔。\"巨蟒的声音像闷在瓮里的雷,\"血脉不可弃。
若欲掌控命运,须得先知前世。\"
画面突然碎裂。
她看见穿青衫的男人在火海里奔跑,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孩——那是裴砚。
问魂宗的牌匾\"轰\"地砸下,男人将婴孩塞进地窖,转身时后背绽开血花。
另一个画面里,苏夫人跪在石壁前,手札上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昭昭,娘对不起你,只能用封印换你十年天真...\"
最后一幕是裴父。
他站在断崖边,将半块锁魂印塞进少年裴砚手里,另半块抛进深渊:\"记住,这不是封印,是钥匙。\"风卷起他的衣袂,他的脸渐渐模糊,只剩一句话撞进苏昭心里:\"要信他,他比你想象中更懂如何活着。\"
苏昭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了中衣,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裴砚的肩膀,却连疼都顾不上。\"阿砚。\"她哑着嗓子喊,声音里还带着梦的余震,\"我梦见...梦见你父亲了。\"
裴砚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反手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渗进来:\"昭昭?
你醒了?\"
苏昭抬头。
月光从叶缝漏下,在裴砚脸上割出明暗。
他眼下乌青,唇色发白,左腕的青筋凸起——那是经脉受损的迹象。
她突然想起梦里裴父的话,喉头发哽:\"阿砚,你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有多苦?\"
裴砚一怔。
他背着她转了个身,让她能看见自己的脸。
山林的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疤——那是十年前他装痴卖傻时,被苏府仆人用扫帚打的。\"傻丫头。\"他笑,指尖擦去她脸上的泪,\"我现在不苦。
有你在,就不苦。\"
红衣少女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到了。\"
裴砚抬头。
他们站在处幽谷口,两侧石壁像被巨斧劈开,露出片青灰色的岩面。
石壁上刻满歪扭的符文,有些他在问魂宗残卷里见过,是镇灵碑的简化版;有些却陌生得很,像蛇信子般扭曲着,泛着暗金的光。
\"凹槽在中间。\"红衣少女伸手点向岩壁,\"用锁魂印。\"
裴砚将苏昭轻轻放下。
她靠在他臂弯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心口——那里藏着锁魂印残片。
他取出残片的瞬间,石壁上的符文突然亮了,像被点燃的星子。
残片与凹槽严丝合缝,\"咔\"的一声嵌进去,整面石壁都震颤起来。
\"轰——\"
石块坠落的声响惊飞了所有夜鸟。
石壁裂开条一人宽的缝,露出向下延伸的阶梯。
阶梯铺着青石板,每块都刻着镇灵纹,却蒙着层薄灰,显然久无人至。
裴砚摸出火折子点燃,火光映着阶梯深处,只能照见三步远的黑暗。
\"你父亲刻的。\"红衣少女突然说,\"当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你。\"
裴砚的手指在火折子上顿了顿。
火光跃动,映得他眼底发亮:\"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少女退后半步,身影渐渐融进黑暗,\"方砚舟在等你们踏入真正的陷阱。
但我相信...\"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句尾飘进裴砚耳中,\"你比他更懂人心。\"
黑暗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再没了动静。
苏昭攥紧裴砚的手,指尖凉得像冰:\"阿满...走了?\"
裴砚没说话。
他望着幽深的阶梯,火折子的光在石壁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像对要走进画里的人。
锁魂印残片还嵌在凹槽里,正发出极轻的嗡鸣,与苏昭体内的血脉共鸣着,像首只有他们能听见的歌。
\"走吧。\"他低头吻了吻苏昭的发顶,\"不管里面有什么,我们一起看。\"
苏昭点头。
她的妖神印记仍泛着暗红,却不像先前那样灼人了。
两人相携踏入阶梯的瞬间,身后的石壁突然\"轰\"地闭合,将月光隔绝在外。
黑暗里,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在青石板上,撞在彼此手心里,撞进未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