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翻涌的势头比之前更猛了。
苏昭后颈最后几片银鳞翻涌而出时,裴砚怀里的温度突然变得滚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低头去看,正撞进她泛红的眼尾——那抹妖异的红正在褪去,像被清水慢慢冲淡的朱砂,露出底下原本清亮的琥珀色,像极了灾变前青阳城清晨的琉璃瓦。
\"阿砚...\"苏昭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尾音却在发颤。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指尖擦过耳后时沾了些细碎的银粉,在泉水里散成星子。
那些曾经令她痛不欲生的鳞片正化作灰烬,顺着水流漂向泉底,连最后一点痕迹都不肯留。
裴砚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正顺着指缝渗进来,比以往任何一次血脉发作时都要凉。\"昭昭?\"他试探着唤她,手臂不自觉收紧,生怕稍一松力她就会碎在他怀里。
苏昭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让他心疼。
她望着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洞顶垂落的钟乳石——那里曾有妖雾缭绕,此刻却只剩一片清明。\"我好像...听不见风里的声音了。\"她歪头,发间沾的泉水滴在锁骨上,\"从前走在荒城巷子里,连墙根下蚂蚁啃草根的动静都能感觉到...现在...\"她顿了顿,睫毛轻轻颤,\"连你心跳声都模糊了。\"
裴砚这才惊觉,原本重叠如鼓的心跳声不知何时散了。
他连忙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跳得急,你再试试?\"
苏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浮起一层水光:\"什么都没有。\"她的指尖从他心口滑到他手背,\"连你掌心的茧都摸不真切了。\"
泉灵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像一片雪落进春溪:\"血脉反噬虽解,感知亦随妖力消散。\"白影从泉心升起,素纱被水流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半块玉珏——和苏昭颈间那枚碎玉,纹路严丝合缝。\"她今后若再动用妖神之力,需承受三倍反噬。\"
\"三倍?\"裴砚猛地抬头,水顺着发梢砸在他肩窝,\"那她若不用呢?\"
\"不用便不用。\"泉灵的目光落在苏昭发顶,\"但血脉者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选。\"
苏昭突然拽了拽裴砚的衣袖。
她仰起脸,嘴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却笑得像从前偷藏蜜饯被他发现时那样:\"阿砚哥哥说我比任何时候都强大,对吗?\"
裴砚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天前她疼得在榻上打滚,还攥着他的手说\"别怕\";想起五年前雪夜她翻过高墙塞给他的烤红薯,皮都烤糊了还说\"可甜了\";想起十年前她蹲在巷口替他理乱发,指尖沾着桂花油的香气。
此刻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哪里弱了?
\"对。\"他低头吻她发顶,声音哑得厉害,\"你能为我跳泉,能忍下十年血脉之痛,能在荒城养着三十多个拾荒队的孩子——这世上再没比你更强大的姑娘。\"
泉灵忽然抬手,一缕清冽的白气钻进裴砚眉心。
他眼前炸开一片金光,问魂宗残卷里那些他曾以为晦涩难懂的符文突然活了过来,在识海翻涌成河。
最后定格的画面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月下雕刻锁魂印,碎发沾着血,却仍在低喃:\"若有一日妖神怨气失控...砚儿,你要用它...镇住整个九州。\"
\"这是问魂宗失传的御厄术。\"泉灵的声音裹在金光里,\"可借镇灵之力压制妖气。
你体内的锁魂印,也该重炼了。\"
裴砚猛地攥紧胸口的锁魂印。
那枚他贴身戴了十年的青铜印突然发烫,在掌心烙出红痕,像是回应他刚刚看到的记忆。
他望着苏昭褪去红瞳的眼睛,喉间发狠:\"等我重炼了它,谁也伤不了你。\"
\"裴公子。\"
方越的声音从泉边传来。
裴砚转头时,正看见那个总裹着银面的男人跪在青石板上,腰间的方氏家徽在水光里泛着冷光。
他摘了面甲,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正是三年前替苏昭挡妖物时留下的。
\"蚀日箭残片,我已藏在归真殿第三块地砖下。\"方越叩首,额头抵着湿冷的地面,\"方砚舟当年屠我满门,逼我做他的影子。
可我终究...还是偷了残片。\"他抬起头,眼里有泪光在晃,\"方氏罪孽,由我这一代终结。\"
话音未落,他突然将什么东西抛进泉里。
裴砚看见那是半支黑铁箭簇,箭身上的血纹还在渗着幽光——正是他们追查半年的蚀日箭残片。
方越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告诉方砚舟...他要的'活路',是踩着千万人骨头铺的。\"
\"等等!\"苏昭想扑过去,却被裴砚稳稳抱住。
她望着方越逐渐消散的身影,声音发颤,\"你...你叫什么名字?\"
\"方越。\"男人最后笑了笑,\"一个...想做回人的叛徒。\"
星屑落尽时,泉边只剩半枚银面甲。
裴砚弯腰拾起,指腹擦过甲上的刻痕——是朵极小的梅花,和方越当年送拾荒队孩子们的银锁坠子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苏昭靠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他本可以带着残片远走高飞的。\"
\"因为他想活个明白。\"裴砚替她理了理湿发,\"就像你总说'要把荒城的孩子都喂饱',就像我总说'要护你周全'。\"他低头吻她眉心,那里还留着泉灵点下的金色纹路,\"人活一世,总有些事比命重要。\"
泉灵的白影忽然淡了下去。
她最后看了眼归真殿深处的石门,门后隐约有幽光透出:\"真正的敌人,从未远去。\"话音未落,她便融进了泉水里,只余一圈圈涟漪,像句没说完的话。
裴砚抱起苏昭,水从两人衣摆滴滴答答落进泉里。
他走到殿口时顿了顿,回头望向那汪清魂泉——水面已经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翻涌、星屑、虚影,都是一场梦。
可掌心里锁魂印的热度,怀里苏昭轻得像片叶子的重量,都在提醒他: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难回头。
归真殿深处,护世碑泛着幽光。
裴砚伸手轻触碑面,指尖传来的震动顺着手臂窜进心口——像某种古老的心跳,正从地底深处,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