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青阳城的夯土城墙染成血褐色,裴砚抱着苏昭穿过府门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衣领。
他能听见自己经脉里碎玻璃摩擦的声响——血祭的反噬比预想中更狠,可怀里人均匀的呼吸让他咬碎了牙也不肯松半分。
\"三姑爷回府了!\"门房的吆喝惊起几只乌鸦,裴砚抬眼便看见周伯佝偻的身影从影壁后转出来。
那老者左手少了两指的手正攥着块粗布,一下下擦着门环上的铜绿,每一步都带着微不可察的跛——和他三日前用\"听风术\"还原出的脚步声分毫不差。
\"姑娘这是怎么了?\"周伯凑过来,浑浊的眼珠在苏昭苍白的脸上转了转,\"老奴这就去叫张妈熬参汤。\"他弯腰要接人,枯瘦的手指刚碰到裴砚手臂,便被轻轻避开。
\"周伯慢着。\"裴砚垂眼盯着自己沾血的袖口,声音像往常一样痴傻,\"昭昭怕生,我抱她回房歇着。\"他踉跄两步,怀里的苏昭适时往他颈窝里缩了缩,金瞳在睫毛下闪了闪。
直到转过月洞门,苏昭才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说的暗桩......是周伯?\"
\"图纸失窃那晚,我用听风术复原了后宅的脚步声。\"裴砚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指腹的薄茧蹭得她发痒,\"有双鞋跟磨偏的旧靴,每步落地都比左脚轻三分——方才他跨门槛时,右脚尖擦着青石板拖了半寸。\"
苏昭的指尖在他衣襟下掐了掐:\"那你刚才......\"
\"他藏得太深。\"裴砚望着廊下悬挂的铜灯,灯油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三十年装成忠仆,连你父亲都信了。
要引他露尾,得用他最新的伪装。\"
午后的日头正毒,裴砚抱着苏昭晃到前院时,周伯正蹲在葡萄架下擦茶碗。
粗陶碗底沾着泥,他用布角反复蹭,少两指的左手总在碗沿打颤。
\"周伯的茶碗好漂亮!\"裴砚突然踉跄,怀里的苏昭\"呀\"地轻呼,他的手肘正撞在茶盘边缘。
三只茶碗\"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周伯的枯手瞬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扑过去时竟忘了跛脚,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
\"造孽哟......\"周伯颤抖着捧起一只茶碗,布满老人斑的手背青筋凸起,\"这是老夫人当年赏的......\"
裴砚蹲下身,假装帮着捡碗,指尖擦过周伯掌心时故意一滑。
茶碗翻了个,碗底那团黑黢黢的痕迹便撞进他眼底——是阴烛,方砚舟那伙人特有的标记,用尸油混着鸦血画的,在太阳下泛着暗紫。
\"对不住周伯......\"裴砚抓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却在苏昭的掌心轻轻掐了两下。
他望着周伯瞬间绷紧的后颈,突然咧嘴傻笑,\"我就是想看看碗底有没有糖霜,前儿小桃说你藏了蜜饯......\"
\"不打紧不打紧。\"周伯猛地将茶碗塞进茶盘,起身时右脚重重磕在石墩上,疼得倒抽冷气,\"三姑爷爱玩,老奴明日让厨房多备些蜜饯......\"他佝偻着背往厨房走,背影比往常更驼了些。
苏昭窝在裴砚怀里,看着周伯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这才捏了捏他耳垂:\"阴烛标记?\"
\"方砚舟的人。\"裴砚抱着她往偏厅走,经过影壁时,故意提高声音喊小桃,\"去把周伯的茶盘收了,小心别碰坏老夫人的东西。\"待小桃应着跑开,他才压低声音,\"昭昭,今晚你房里的机关鸟......\"
\"准备好了。\"苏昭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小时候偷藏糖葫芦时的模样,\"上次在西市淘的铜簧,能跟人半里地不被发现。\"她摸出袖中核桃大的木鸟,羽毛是用蝉翼粘的,\"等周伯值夜,我让它跟着......\"
\"小心反噬。\"裴砚按住她要掏机关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若隐若现的妖纹,\"他若真去废井——\"
\"阿砚。\"苏昭突然用额头抵了抵他下巴,金瞳里映着将落的夕阳,\"你说方砚舟要我的血脉......\"
\"不会有那一天。\"裴砚的吻落在她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就算用这双眼睛再看一次问魂宗的血,我也会把你护在身后。\"
暮色漫进院子时,周伯像往常一样提着灯笼去巡夜。
他跛脚的声响刚消失在角门,苏昭便推开窗,指尖在机关鸟的铜簧上一弹。
木鸟扑棱棱振翅,尾羽扫过裴砚的手背,朝着废井方向掠去。
裴砚望着夜色里那点黑影,摸出怀里半块残卷。
月光透过窗纸,在\"血契共生\"四个字上投下阴影,而更远的地方,废井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井下拖了上来。
机关鸟的振翅声在夜色里渐弱时,苏昭正跪坐在窗台上。
木鸟尾羽嵌着的微型铜镜随着飞行角度偏移,将井下画面投映在她掌心的羊皮卷上——那团暗青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混着碎木屑堆成半人高的小山,最上面还压着半枚残章,\"砚\"字的右半边被火药蹭得模糊,却足够让她认出方砚舟的私印。
\"昭昭?\"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本在偏厅竹榻上养神,却被苏昭掀开窗时带起的风惊了——她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得厉害,像片随时会碎的瓷。
苏昭猛地攥紧羊皮卷,铜镜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转身时木鸟\"扑棱\"落进她袖中,尾羽沾着井下的霉味,混着她急促的呼吸钻进裴砚鼻端:\"废井......井下有破碑火药。\"
裴砚的瞳孔骤缩。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发颤的肩膀,指腹触到她腕间妖纹的温度——比寻常时候烫了三度。\"多少?\"
\"半井。\"苏昭将羊皮卷摊开在他面前,投影片上的暗青粉末正随着木鸟的轻晃簌簌下落,\"方砚舟的印。\"
裴砚的拇指在\"砚\"字残章上重重一按。
十年前问魂宗灭门夜,他躲在供桌下,看见方砚舟踩着满地血污捡起宗主令牌时,腰间玉佩坠子正是这样的云纹。\"破碑火药能融镇灵碑的石髓。\"他声音低得像淬了冰,\"青阳城的碑要是碎了......\"
\"妖物能直接冲进来。\"苏昭接口,金瞳里映着裴砚紧绷的下颌线,\"周伯今夜搬了三趟,我数过他的脚步——从柴房到废井,每趟间隔半柱香。\"她突然抓住裴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脉门,\"他明早肯定要联系方砚舟的人,我们现在去抓他——\"
\"不行。\"裴砚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的凉意焐进掌心里,\"他藏了三十年,背后说不定还有线。\"他望着窗外游廊尽头的灯笼,那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问魂宗火场里的火星,\"我十岁那年,大师兄急着指认内鬼,结果引来了更多刀。\"
苏昭的呼吸顿住。
她望着裴砚后颈那道淡白的旧疤——那是他替她挡刀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起伏。\"你是说......\"
\"我们得让他以为自己还藏得深。\"裴砚从袖中摸出半块残卷,\"血契共生\"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他要的是你的血脉,要的是破碑的时机。
现在打草惊蛇,他可能直接撕了伪装。\"
苏昭突然低头咬住嘴唇。
她想起前日在后院看见的,周伯替她擦鞋时佝偻的背——那时她还以为他是心疼她总往城外跑。\"可火药......\"
\"我明早让小桃去柴房借劈柴刀。\"裴砚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她额头,\"柴房堆着周伯新领的木炭,他要是真和方砚舟有联络,木炭底下该有信筒。\"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了梁上的夜枭,\"你明日装病,让张妈去请李大夫——李老头的药箱夹层能藏密信。\"
苏昭忽然笑了。
她伸手勾住裴砚的脖颈,将额头抵在他肩窝:\"你总说我把人心想得太好......\"
\"那是因为你值得。\"裴砚吻了吻她发顶,手却悄悄按上腰间的问魂铃——那是用问魂宗最后一块碎玉磨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但这次,我陪你把局做全。\"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了。
苏昭松开他,从袖中摸出颗蜜饯塞进他嘴里——是她前儿藏在妆匣里的,早没了甜味,倒有些发苦。\"周伯后日要去城隍庙进香。\"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金瞳里浮起冷光,\"我让机关鸟跟着他。\"
裴砚含着蜜饯,苦味在舌尖漫开。
他望着苏昭转身调整机关鸟铜簧的侧影,忽然想起十年前雪夜,他缩在苏府门廊下冻得发抖时,也是这样一个带着蜜饯甜香的身影,蹲下来问他:\"小傻子,要和我玩捉迷藏吗?\"
\"阿砚?\"苏昭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捧着木鸟,羽毛在烛火下泛着柔黄的光,\"明早我让小桃给周伯送碗银耳羹——他总说胃寒。\"
裴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窗外的灯笼突然晃了晃,投下的影子里,周伯巡夜的灯笼正从角门方向移来。\"好。\"他轻声说,指腹擦过她腕间妖纹,\"但你要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
\"我知道。\"苏昭截住他的话,将木鸟轻轻放进他掌心,\"要等你说收网。\"
更声再次响起时,周伯的灯笼光已经晃到了影壁后。
裴砚望着苏昭将窗棂缓缓合上,月光被切成细条,落在她眼尾的泪痣上。
他握紧掌中的木鸟,能听见铜簧在指缝里轻轻跳动的声音——像极了他们此刻同步的心跳,一下,一下,敲着同一个节拍。
\"明早卯时三刻。\"裴砚低声说,望着苏昭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的侧脸,\"我们去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