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灰尘沾在她靛青裙角。
她仰起脸时,左脸的烫伤在蒸腾的热气里泛着暗红,像块烧融的蜡。\"我弟弟小柱子发了高热,大夫说要三副雪参汤才能压下去......\"她抖着指尖去掏袖中字条,粗布袖口蹭过柜台边缘的蚀日草粉,红渣子簌簌落进她掌纹里,\"暗河的人说,只要我在粥铺等个带玉牌的,就给我二十两现银。\"
裴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三天前替苏昭查米仓时,阿秀的手还在算盘珠子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如今那双手却攥着染血的字条,指节发白如骨。\"他们是谁?\"他压着声问,喉结动了动——十年前问魂宗灭门夜,他也是这样压着声,听着院外刀兵响动,把残卷塞进墙缝。
地窖深处突然漫出一股霉味,混着铁锈般的腥气。
\"裴砚,你终于来了。\"
沙哑的声音像锈铁刮过铜锣,震得供桌上的粥碗嗡嗡作响。
裴砚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挂着半块青玉佩,是十年前他从问魂宗废墟里扒出来的,此刻正贴着皮肤发烫,烫得他后腰沁出冷汗。
玄铁面具先露出半角。
那人从地窖台阶上缓步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裴砚的神经上。
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可袖口翻卷处露出的锁链纹路,却和裴砚在残卷里见过的\"锁魂印\"一模一样。
\"你是谁?\"裴砚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砖。
他挡在苏昭身前,眼角余光瞥见她指尖掐进掌心,指甲盖泛着青白——那是她血脉要觉醒的征兆。
面具被缓缓掀开。
一只眼睛从阴影里浮出来,眼睑上爬满蜈蚣似的疤痕,瞳孔却是罕见的金红色,像两簇烧透的炭。\"十年前,你父亲裴长渊被我带走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他抬手,裴砚的玉牌突然剧烈震颤,\"我是墨九,暗河之主,也是你的噩梦。\"
苏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能听见血液在耳中轰鸣,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清晰得诡异——墨九身上缠着深青色的气,像无数条小蛇在游走;裴砚腰间的玉牌则泛着暗红,和那些小蛇纠缠着,竟在空气中拉出丝丝缕缕的光。
\"妖神之女。\"墨九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春夜化雪的溪,\"原来如此......果真还活着。\"他的金红瞳孔缩成细线,扫过苏昭额角——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枚月牙形印记,淡青色,衬得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裴砚感觉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他想起昨夜替苏昭熬药时,她迷迷糊糊抓住他手腕,说梦见有张青面獠牙的脸在喊\"血脉复苏\";想起三天前她在米仓摔碎的茶盏,裂纹竟自行拼成了妖纹。
此刻看着那印记,他喉间发苦——原来那些不是她疯疯癫癫的胡话。
\"裴砚,你修复玉牌的每一步,都在替我打开封印。\"墨九转身走向后窗,玄铁面具在暮色里闪着冷光,\"等我取到妖神血脉......\"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里,最后一个字被卷得支离破碎,\"你父亲的债,就能清了。\"
\"等等!\"裴砚冲过去时,后窗只余半片被风吹起的蓝布帘。
他手掌按在窗框上,触到一片潮湿——是刚才阿秀哭时溅上的泪?
还是墨九留下的什么?
\"裴砚?\"苏昭的声音发颤。
他转身时,看见她正捂着额头,月牙印记淡了些,可眼底却浮起层青雾,像蒙了层薄冰。
他快步走过去,握住她发凉的手:\"昭昭,别怕。\"
\"我不怕。\"苏昭吸了吸鼻子,另一只手却悄悄勾住他小指,\"就是......有点晕。\"她抬头时,眼尾还沾着泪,可嘴角却扯出个歪歪的笑,\"不过你刚才挡在我前面的样子,挺像个......\"
\"像个什么?\"裴砚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碰到她发烫的耳垂。
\"像个真正的夫君。\"苏昭的脸腾地红了,青雾似的眼底闪过狡黠,\"不过现在嘛——\"她突然拽着他往门外走,\"先去看看阿秀的弟弟小柱子!
暗河的人既然拿他威胁,说不定......\"
\"三小姐!\"阿秀突然扑过来,抓住苏昭的裙角。
她脸上的泪早干了,烫伤处却红得更厉害,\"求你们别管小柱子!
他们说要是我敢说出去,就往他药里掺蚀日草粉......\"
\"不会的。\"苏昭蹲下来,握住她发抖的手,\"裴砚会制住那些蚀日草的,我也会让拾荒队去药铺搜雪参。\"她转头看向裴砚,眼里闪着他熟悉的光——那是她偷偷带着拾荒队夜探乱葬岗时的光,\"对吧?\"
裴砚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小火苗,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十年前雪夜,自己缩在破庙角落,是苏老爷裹着狐裘走进来,递给他半块烤红薯;想起苏昭十二岁时,举着个会打鸣的木鸟追着他跑,说要给他当\"最聪明的娘子\"。
此刻她额角的月牙印虽然淡了,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他藏在墙缝里的残卷,终究要见天日。
\"对。\"他伸手替苏昭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掠过她耳后那颗小痣——那是他偷偷记了十年的,\"先救小柱子,再......\"他顿了顿,望向远处被血月染得发红的荒城轮廓,\"再去该去的地方。\"
暮色渐浓时,刘屠户的杀猪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裴砚腰间还在发烫的玉牌,又看了眼墨九消失的后窗,突然转身往外跑,撞翻了门边的条凳。
阿秀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用袖口擦了擦脸,又去捡地上的蚀日草袋——动作间,半块虎符从她腰间滑落,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苏昭弯腰替她捡起虎符,手指碰到符上刻的\"暗河\"二字,突然攥紧了。
她抬头时,裴砚正望着远处的水闸方向,那里立着块半倒的镇灵碑,碑身爬满了暗红色的蚀日草。
\"昭昭。\"裴砚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处理完小柱子的事,我们去水闸吧。\"他转头看向她,眼里有团火在烧,\"有些事,该弄清楚了。\"
苏昭望着他腰间的玉牌,又望了望自己掌心里的虎符,突然笑了。
她把虎符收进袖中,伸手勾住他的胳膊:\"好啊。
不过先说好——\"她踮脚凑近他耳边,\"到了水闸,要是碰到什么妖魔鬼怪,你得把我护在身后。\"
裴砚低头看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喉间溢出声轻笑。
他握紧她的手,感受着那掌心的温度——十年了,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爬滚打。
风卷着蚀日草的碎屑掠过他们脚边,像极了十年前问魂宗灭门夜的血。
裴砚望着远处水闸的方向,在心底默默发誓:这一次,我要亲手终结这一切。
无论是墨九,是蚀日之劫,还是......父亲留下的,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