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秋分后第三天接到舅舅的电话的。他的声音像浸了山雾，含混不清：“你妈在回门的山路上迷了路，找到时手里攥着块碎碑，碑角刻着‘替’字——和你姥姥当年的一模一样。”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密集的鸟叫，像是无数只乌鸦从头顶掠过，再喂时只剩忙音。
通往姥姥家的山路要翻三道梁，当地人叫“鬼打墙梁”，传说明朝时是处决犯人的法场，每道梁的拐弯处都埋着“替死碑”，碑上刻着无名氏的名字，专收迷路者的魂。我揣着姥姥留下的银镯子出发时，镯子突然变得冰凉，镯面上的缠枝纹竟慢慢扭成了“替”字。
进山时已近黄昏，山雾浓得化不开。走到第一道梁的老槐树下，本该立着的指路碑歪倒在草丛里，碑面朝上，刻着的“平安道”三字被人用红漆涂成了“替死道”，红漆未干，散发着铁锈味。更骇人的是，碑角缺了块，缺口形状和母亲手中的碎碑分毫不差。
暮色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是我的，是高跟鞋踩在碎石上的“咔嗒”声。我转身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梳着上世纪的齐耳短发，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包角露出截红头绳——正是母亲出嫁时姥姥给的“替死绳”。她冲我笑时，嘴角咧得超乎常人，露出的不是牙齿，是碑角的碎茬。
“大妹子，借个火。”女人的声音像风吹过碑缝，我认出是三年前坠崖的张寡妇，她丈夫曾在碑角刻字诅咒仇人。她靠近时，我看见她的脖子上缠着红绳，绳头系着块碎碑，碑面上的“替”字正在滴血，血珠落在地上，慢慢汇成我的脚印。
供在老槐树下的瓷碗突然摔碎，碗里的小米洒成箭头状，指向山梁深处。我这才发现，手腕上的银镯子不知何时嵌进了碎碑片，镯面的缠枝纹里卡着片指甲，带着新鲜的血渍——是母亲的。
第二道梁的岔路口，七块碎碑摆成北斗阵，每块碑上都刻着我的小名。雾中传来孩子的哭声，忽远忽近，像是被碑阵困住的魂。我看见碑阵中央蹲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背对着我，头发里缠着碑角的碎碴，而他面前的土堆上，新挖的土坑边缘摆着七块鹅卵石，正是母亲的“替死石”。
“阿姐……”娃娃突然转头，脸被碑碴划得血肉模糊，露出的皮肤下透着石青色，像是碑身成了精。他伸手时，我看见他掌心刻着“替”字，正是母亲碎碑上的纹路。更恐怖的是，他的脚腕上缠着红绳，绳头系着我儿时的布鞋，鞋帮上绣着姥姥的缠枝纹。
山雾突然变得粘稠，像有人在往我嘴里塞碎碑碴。我跌跌撞撞往前跑，却在第三道梁的老槐树下停住了——这里的指路碑同样歪倒，碑面的“替死道”红漆已干，而碑角的缺口，正对着我手中的碎碑片。
“三十年了，该换替身了。”穿蓝布衫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碑后，她的身体半透明，能看见背后的碑文在动，“你姥姥当年捡了我的碎碑，你妈捡了她的，现在轮到你了。”她抬手，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和我一样的银镯子，镯面刻着的，正是七块替死碑的方位。
供桌上的煤油灯在午夜亮起，照亮了碑阵中央的景象：七块碎碑拼成完整的“替死碑”，碑面上刻着七代人的名字，第一个是明朝的无名氏，第二个是姥姥，第三个是母亲，第七个，是我。碑前摆着七双布鞋，前六双都磨穿了底，最后一双是新的，鞋帮上绣着未完成的缠枝纹。
“当年修碑的石匠说，每七十年换一次替身。”张寡妇的声音从碑底渗出来，“你姥姥捡了我的碎碑，以为能替死，却让你们李家成了碑魂的引子。”她指向碑角的缺口，“看见没？缺的那块，是你出生时掉的乳牙，埋在了第一道梁的槐树下。”
山风突然掀起碑阵，七块碎碑腾空而起，每块都朝着我飞来。我看见碎碑上的“替”字在变，变成“李”“张”“王”等姓氏，正是这些年失踪在山路上的村民。最中央的碎碑映出我的脸，而我的脖子以下，不知何时变成了碑身的石青色。
供桌上的瓷碗再次摔碎，这次碗里的小米摆成了“归”字。我突然想起姥姥临终前的话：“山路上的碎碑，收的不是魂，是替死的债。”她的银镯子滑落在地，镯面的缠枝纹终于完整，原来那不是花纹，是七块替死碑的全貌。
出殡那天，母亲的棺木轻得像空的。当棺木落地，我看见棺材底沾着些碑碴，摆成的形状正是七块碎碑的位置。新坟堆上的招魂幡突然指向山路，幡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画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七块碎碑，碑角的缺口，正对着我的手腕。
三年后我收到舅舅的信，信里掉出块碎碑，碑角的缺口处新刻了行小字：“秋分夜，碑阵开，第七个，等你来。”窗外的山雾漫进来，带着铁锈味，我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听见远处传来“咔嗒”的脚步声，像极了穿蓝布衫的女人，正踩着碎碑碴，沿着替死道，来取她等了七十年的，第七个替身。
去年深秋回村给母亲上坟，路过第一道梁的老槐树，发现歪倒的指路碑被扶正了，碑面的“替死道”红漆下，隐约能看见“平安道”的刻痕。而碑角的缺口里，卡着截红头绳，绳头系着个银镯子，镯面的缠枝纹正在慢慢扭成“替”字——那是姥姥的镯子，也是七十年前，第一个替死鬼留下的，永远还不清的债。
这一晚，我住在舅舅家，听见山路上传来密集的碑碴滚动声。迷迷糊糊间，看见窗玻璃上贴着个影子，是个梳齐耳短发的女人，手里捧着七块碎碑，碑面的“替”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光，而第七块碑上，清晰地刻着我的生辰八字——那是山路上的替死碑，给每个走进碑阵的人，留的最后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