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公安局的灯亮了一夜。
案件已破,嫌疑人已归案,社会哗然。可程望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
他坐在办公室窗前,身上的警服挂着一层难以分辨的疲惫。审讯记录、调取笔录、报告原件摞成厚厚一叠,像是一堵墙,堵住了他的眼,也堵住了他的思绪。
窗外风声凛冽,楼下传来记者三三两两聚集的动静。他已经连续几天谢绝所有采访,但媒体的嗅觉一如既往敏锐。
案件已归档,但真相的后座力才刚刚展开。
唐令的案子,在系统内引发了极大的动荡。
市局组织内部通报会,由政法委书记与市检法机关共同参与。会上,部分人提出对程望“行动方式过于越线”的质疑,但更多的,是对案件背后牵扯司法资源配置、社会情绪治理的深层反思。
有领导语气沉重地说:“这不是一桩普通刑案,而是一场系统信任的危机。”
程望没有辩解。他知道,从唐令的行动开始,这就不只是一场绑架。
更是一场警察与体制、正义与秩序之间的博弈。
受害人小谭获救后进入疗养程序,由市公安心理干预中心负责,她的家人也得到必要的补偿与隐私保护。她父亲的案底被彻底推翻,相关责任人接受内部调查。
但创伤不是几个手续能解决的。
在一次跟进回访中,负责心理干预的李医生告诉程望,小谭仍拒绝独自乘电梯,对“脚步声”和“铁门锁扣声”反应强烈,每晚需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眠。
“她不是不坚强。”李医生说,“只是一些回声,太深了,可能一辈子都在耳边。”
程望沉默。他记起审讯时唐令低声说的那句:“我要让他们明白,恐惧和痛苦不是别人的专属。”
那时他没接话,现在,他明白,那些恐惧,是蔓延的。
唐令目前羁押于江州第一看守所,等待庭审。他的律师在庭前会议上递交了一份长达36页的辩护意见书,陈述他因“司法不公”“母亲冤案”“长期遭受打压”而产生极端报复动机,情绪不可控、行为虽违法但心理逻辑自洽。
程望看过那份材料,没有表态。
他只在复盘会议上,淡淡说了句:“他是个聪明人,也是真的愤怒。但聪明和愤怒,都不能成为绑架别人的借口。”
有人点头,有人沉默,还有人悄悄合上卷宗,仿佛害怕那页纸会燃烧出火。
案发一周后,江州法治频道播出一档名为《正义回声》的专题节目,邀请专家学者、心理学者、法律人士对案件展开讨论。
主持人问:“程警官,您认为在当前环境中,公正是否只能靠个体的愤怒唤醒?”
程望答:“公正不能靠愤怒,愤怒只能制造新的裂痕。制度要能自净,正义才能可信。”
他在节目里第一次对公众表达了立场,却没有透露案件更多细节。他知道,真正的警察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把故事结束的人。
案子落幕,舆论散去。
但他开始频繁失眠。半夜会梦见楼梯间有人急促逃跑的脚步声,或者小女孩在仓库墙角捂着嘴哭。他梦见唐令在审讯室里盯着他,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在深夜笔录中写下一句:
“我们试图还原真相,却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别人恐惧的组成部分。”
雷涵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状态不对的人。
“你太久没有休息了。”她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案件结束了,不是吗?”程望接过,却没喝。
“案子结束不等于你结束。”
雷涵说得平静,却像敲门一样砸进他耳里。
程望点点头,没说话。几秒后,他开口问:“你相信正义是干净的吗?”
雷涵盯着他,缓缓答:“不干净,但值得。”
一个月后,检察院公示了关于“唐令案”的立案说明与审查意见。
? 绑架罪成立,情节严重;
? 利用非法手段获取监控与信息,涉嫌侵犯隐私;
? 因存在情感动机与非盈利行为,建议从宽;
? 涉案背景材料将移送纪检监察部门,另案处理。
同时,三年前的“车祸案”被重启调查,两名时任交通支队负责人、一名地方法院法官被“双规”。
那天,程望回到母亲的老屋,一直没进过的杂物间落满尘埃。他推开门,看见小时候的警察制服模型挂在角落,那是他十二岁生日时母亲送的。
那天,他说:“我以后要当警察。”
母亲说:“记住一句话,不是你抓了坏人就是好人,抓之前你得比他干净。”
他靠在门框上,像是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
结案报告签发的那一刻,雷涵站在他身后。
“你还要接下一个案子吗?”
程望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波澜。
“你呢?”
“我也一样。”
两人对视,窗外是沉沉夜色,像未燃尽的灰。
但总得有人,走进那灰里。
本案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