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
到今天我才了解,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去走一条别人已为你铺好的路更加乏味的事了——黑塞《德米安》
海韵金庭,京海最早的一批临海别墅,当年买的时候,在京海的大部分房价还在每平米一千块左右的时候,海韵金庭一栋独栋的钱就已经直逼七位数了,至于现在?现在已经无价了,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不会卖自己的房子。
齐骁小时候的印象里,家里大概应该是很穷,他总是在迁徙,春天的时候会和乔叔王姨他们做很久的飞机飞到一个山坡上摘草莓,夏天的时候外祖母家阴凉的老宅子里面,秋天的时候会搬到一个有落叶和有湖的地方,冬天的时候有时候是去海边,有时候可能会去滑雪。
而最快乐的事情,是去森林里面和那个蓝眼睛的老爷爷打猎,他第一次认识了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枪。
他几乎瞬间被这种东西迷住了,一个下午拆了不知道多少把,最后做出一个自己的小玩意。
他知道森林里是有熊的,他做的小玩意当然没什么伤害,却正好能对这种大型生物有一些不必要的刺激。
然后看着那个蓝眼睛的爷爷举起枪把那头熊打烂,彼时他觉得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但是.......
枪械这东西真神奇。
当然了,这场轮回一样的迁徙过程中,通常不会有父亲跟着,有时候白宁会跟着,有时候也不会。
后来要上了小学,白宁把他接回了海韵金庭,不过夫妻二人平时都不在,一般是乔叔和王姨照顾他。
他在小学课本里面学爸爸爱妈妈,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拿回来问乔叔,那是真的吗?
乔叔和王姨都说是的。
白宁坐在沙发上,带着水钻的指甲扣在杂志上,笑得冰冷而放肆,似乎并不认可这个回答,但是当齐骁问她时,她依然回答“是的”。
但是众人都走后,白宁看着他,说“刚刚那是假话,你要学会分辨真话和假话,尤其在这个家里。”
齐骁看不懂,人类真复杂。
后来他养了一条狗,但即便是海韵金庭,对于一只狗来说也太小了,它总是横冲直撞,撞坏所有的玩具,咬碎昂贵的真皮座椅,他不会认错,只会试图和他亲近以求得原谅,那种赶不走的亲近令他恐慌。
然后他也养了一只鸟,他觉得鸟好可怜,打开笼子,鸟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白宁说宠物鸟在外面活不下来的,死哪儿了吧。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死还要跑,理解不了人,理解不了狗,也理解不了鸟。
于是他再也没养过生物了。
还是积木好玩,照着图纸搭,一定会变成最后的样子。
精确,无需质疑,不用理解。
比人类简单多了。
父亲有很多朋友,他也被带去过他们的聚会。
空气中流淌着酒香,皮革香和冷硬的金属味道,他们总是对气味有种奇妙的直觉,他们笑着问齐骁,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喜欢爸爸的话,以后就去学法律,喜欢妈妈的话,以后就去学商学。
好像他的一生就没有别的路了,那些叔叔阿姨他一点都不喜欢。
他甚至能闻出人群中的“好感”“恶意”“恐惧”“轻蔑”“贪婪”甚至……
“杀意”。
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和那头熊的目光,也没什么不同。
后来他上了学,离海韵金庭很远,于是搬到学校旁边住,白宁只在偶尔过来一趟,平时只有王姨陪着他。
某一天放学回来,王姨不在家,有人敲门。
齐骁以为是买菜的王姨回来了,问道:“谁啊?”然后开了门。
那个女人疯了一样的掐住他的脖子,他眼前一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每一次呼吸冰冷的水都在往自己的鼻腔里面灌,他拼命的挣扎,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
耳边似乎有人在哭着骂什么,但是他完全听不清。
在临死之前,他被人拉了出来,看见白宁和那个女人打成一团,两个女人打架,无非抓头发用指甲,嘶吼,抓挠,重击。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父亲的朋友们到底是谁,知道那个女人已经跟踪他很久了。
但是他到最后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个女人会那么愤怒。
很多年之后也不理解。
他很早就知道世界是两个部分,一边是海韵金庭、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与长满野草莓的山坡。
另一边是上放学可能会被人跟上的小路,父亲的宴会和那一片可能有熊的森林。
后来这两个世界都崩塌了。
后来齐恒宇死立执的消息定下来之后,白宁问他想不想去看看?
齐骁愣了一下,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回答居然是:“不了,我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做作业。”
白宁说你别后悔。
齐骁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后悔的。
叼着烟:“别在国内待着了,齐恒宇终于把自己折腾死了,我解脱了,你选一个国家,学什么,你自己选,程野前些日子说他拿到交换名额去美国,你要不要也去那边。”
齐骁说,可以,本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宁一口一口的烟就没停下来过:“随便你,最好以后都别回国了。”
美高喜欢运动员和社交达人,喜欢网红艺术家和橄榄球队长,程野天生适合这种社交圈。
很遗憾他不是,并且完全不沾边。
本土社交圈有自己的潜规则,齐骁不想强行融进去。
学校里也有和他不少来自一个国家的留学生,但好像也没什么话说,那个留学生和他吐槽寄宿家庭的偏见和挨饿的周末,齐骁的胃里尚且有跟着他一起过来的王姨和厨师们烹饪的东星斑。
一来二去,他们清楚的知道彼此没什么话聊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事,他总归是慢慢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机械。
温带海洋性气候更顺他的意,最后决定去欧洲前,看着庄园里上上下下开始收拾东西,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打电话给了白宁,说他要自己去。
白宁的事业重新忙了起来,是她的秘书转告的,说随便,他自己做决定。
人都说,人死了之后,最先遗忘的是他的不好,最后只剩下他的好。
可是齐骁不觉得,事实上越长大,那所谓的好越模糊,反而那种原本模模糊糊的恨意越明显。
独自在外总归会有寂寞的时候,他也不是不渴望那些温暖的慰藉,也不是没试着找一个伴侣,但要么是接受不了他的冷漠离去,或者他接受不了对方的热情果断离开。
于是他给自己造了布鲁,那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让他感到舒适的“生命”,它是两个世界之间的灰色生命。
当他感觉离他人很远时,才是离自己最近的时刻。
当他开着车在不限速的高速公路上狂飙,离死亡很近很近的时候,齐骁才能真切地觉得自己活着。
读黑塞的《德米安》一开始只是为了学语言。
“假如我们恨一个人,我们不过是借他的形象,恨我们自身的某些东西。那些不在我们自身的东西,从不会激怒我们。”
每个人都带着他诞生时的残渣,黑塞这么说。
别人眼中的他不是他,他自己眼中的他也不是他。
他眼中的齐恒宇,才是真正的自己。
齐骁忽然意识到,他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流淌着齐恒宇身上基因。
贪婪的,自私的,冷漠的,不负责任的。
那些东西就像他破壳而出的时候,粘在他身上的粘液和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