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本欲拒绝,然见母亲眼中满是期盼,心下不忍,转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强作欢颜道:“见,为何不见?”
话音刚落,他心中又愤愤不平地补上一句:“这么多年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张氏听闻,心中一阵欢喜,脱口问道:“算什么账?”
林彦秋没好气地说:“你休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偷偷相见过不少次。你也休要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为了给我凑足第一年的学费,你吃了半年的咸菜。那时他在何处?只知在你身上寻欢作乐!”
说着,林彦秋不禁泪流满面。
张氏赶忙上前,搂住儿子的头,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安慰道:“这不能怪他,他本欲给我银钱,是我不要的。你外祖父定下的规矩,不进董家门,不用董家一分钱。我们林家虽不富裕,可不能没了骨气。你父亲和我之间的私情,是两人之间的事,你情我愿,我不想被金钱弄俗气了。再说了,这些年,他心里也不好受。你都二十二岁了,还没叫过他一声爹,这也算是对他的惩罚了。”
张氏说着,泪水也如开闸般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林彦秋的脖子上。母子之间的不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过了许久,林彦秋才推开母亲,不好意思地从陈舒窈给的箱子里抽出四条烟丝,找了个便袋装上,飞快地抹了抹眼泪,道:“我到各家各户去转一转。这些年,大家没少帮衬咱们母子,我回来了,总该去拜访一下。”
张氏也缓过神来,上前拦住他,笑道:“傻小子,这么多户人家,你这样怎么够分?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你操心。你把这些好烟留着自己抽吧。我已经在门口的酒馆订了四桌酒席,你带四瓶酒去正好。”
董仲舒已至桐城,张氏的诸多准备自然无需多言。林彦秋的行踪,董仲舒自是了如指掌。至于会面事宜,董仲舒那边定有周全安排,无需林彦秋费心。
这两年身在京城,林彦秋念念不忘的还是母亲。
他常觉自己有些自私,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只要母亲欢喜,又有什么不能依顺着她呢?也正因如此,林彦秋才答应与董仲舒相见。当然,还有一点他自己也未必明了:多年寒窗苦读,而今有机会建功立业,若不借助董仲舒的力量,岂非暴殄天物?
不过这一点深埋在他潜意识里,若明说出来,连他自己怕是都不会相信。人总是会变的,林彦秋也不例外。
随着放学钟声响起,书院内顿时热闹非凡。看门的老者早已把林彦秋坐上好马车归来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邻里闻讯,纷纷前来探望。当年林彦秋进京求学时,大家没少出钱出力相助。林家母子性情随和,品德高尚,在这民风淳朴的小镇上,邻里关系十分融洽。
夫人张氏忙操持着招呼宾朋,差遣下人挨个往城北望江楼递帖子。未至的客人皆派丫鬟秋绫去请。几匣柳州水烟已拆了封,盛在铜烟碟里搁在八仙桌上任凭取用,熟悉的乡亲邻里皆不拘小节,一时半刻间满院笑语喧阗,皆为张氏贺喜,更为林家俊彦衣锦还乡而额手相庆。
席间偶有几个眼明心亮的缙绅,瞅见烟碟旁暗刻“柳州府”的铭文,心下已估摸出此物价值连城。待酒宴开席,众人瞧见只有京城才能见着的青釉酒坛,更笃定林家公子得了个好前程,酒盏交错间自是分外尽兴。虽也有暗怀妒意的,然林家母子素来温润谦逊不与人争竞,那点子嫉心也就转瞬即逝。众人更多心存算计:日后林家儿郎就任一方,哪家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或待补荫的儿郎,说不定要仰仗几分。
闹腾至戌时末,宴席方尽欢而散。夫人张氏备下的各色礼品,用染缬绢帕包裹成方胜形荷包,内里盛着自家焙制的茉莉香片与桂花蜜饯,宾客们笑嘻嘻地揣进兜里,踏着月色陆续离了林府。
张氏牵着林彦秋的手,在桐城那闻名的“槐荫书院”前驻足。只见一株虬枝盘曲的古槐如翠盖张悬,树影下停着辆乌金髹漆的官轿,束着的两匹枣骝鞍辔簇新,却不见夫役执辔。那轿边立着个青衫儒生模样的家仆,见张氏母子二人走近,慌忙用折扇熄灭手中水烟袋,作揖笑道:“县尊大人已在轿内等候。”
林彦秋无意识地紧了紧母亲的手,听到这声“县尊”,喉间似哽了团滚烫的雪。这位昔日门生故吏们呼作“仲侯”的四十岁董县令,今日竟亲自来接,纵然满腹幽怨,这份体面也难以回绝。
话音未落,官轿内水晶帘簌地掀开,烛影摇曳间,董仲达身着玄色团鹤官袍探出头来,露出眉间那颗朱砂痣。他冲着母子二人抱拳一笑:“在下久候多时,不知诸位可愿移步一叙?”温润嗓音裹着几分谦卑,连官威都化作案头沉香。
林彦秋下意识迎上那双藏着波澜的眼眸,竟被晃了神。
那双曾背诵《诗经》婚嫁篇章、吟哦《长恨歌》绘尽痴缠的双眸,此刻写满了温存。这个清贵的中年男人,将张氏少女时代的《红楼梦》诗酒案头搬进月明风清的庭院,折柳唱和,泼墨书画,终是将母亲的心一并浸润在墨香里。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官道,车厢内脂粉袅袅。董仲达身着玄色团鹤纹官袍,捻着颌下青玉长须,视线却落在林彦秋身上的月白鹤氅上:“这身衣裳倒衬得你精神,只是朝堂之上,还须庄重些。改日换身绛纱圆领袍罢。”语调温煦如春风化雪,却暗含权贵的微妙审视。林彦秋鼻中冷哼一声,再无下文。
居中的张氏绞着鲛绡帕子,想寻几句妥帖话来破冰。然想起小儿自垂髫之年便不肯见这位\"世叔\",便只默默将绣墩挪近几分,任凭车帷外榆钱儿簌簌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