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陈舒窈盈盈起身,玄狐披帛扫过雕花栏杆:“东西给我。”
张思眼眸微颤,望着那双笼在广袖中的手接过书信。赵彭程折扇骤合,漆黑扇面映出陈舒窈挑眉的冷峻:“天气晴好,明儿个去孤山踏青可好?”
林彦秋望着姐姐将信笺纳入藕色软缎袖囊,想起祝知礼说过的话:“这女子心机深沉得不输朝堂老臣。”
而此刻,春日暖阳透过长窗的云纹镂空,正将她的侧影裁成宣纸上最锋利的折痕。
林彦秋斜倚在云纹靠背的檀木椅中,望着陈舒窈与赵彭程你来我往的交锋,青瓷茶盏中的龙井在炭火映照下恍若碧波翻涌。恰逢春日,室内屏风上金线绣的牡丹正逢花期,却无人有心赏玩。
此刻赵彭程轻摇折扇,乌木扇骨敲打着雕花扶手,语气竟比墨香还沉:“自作聪明也不看看场合,彦秋你往后当心点,这女人的野心比织娘的梭子还长。”他忽地搁下扇子,白玉戒面在烛光下泛起冷光:“对这种女人有两个法子:要么彻底折了她的脊梁骨,要么让她晓得,你随时都能掐断她的仕途命脉。”
陈舒窈搁下手中狼毫,绛色裙裾扫过案上的徽墨:“这话说得在理。”她的声音清冷如初冬薄霜,“这女人倒是有点眼力见,能收为己用便收,不能收...”她轻抚扇坠的南珠,“那就当道旁折枝,踩碎了喂马。”
林彦秋将手中把玩的犀角酒筹搁在案上,清脆声响惊醒了绷着脸的张思。她起身时,腰间玉佩与裙摆叮咚作响,只留下一句“小女告退更衣”便匆匆离席。
转角处才消散的裙裾余香未散,赵彭程忽地起身踱到窗边,纺绸长衫扫过窗下兰草。陈舒窈轻抚着拓片上的《宣示表》,慢悠悠道:“这女人倒是挺有悟性的,瞧见我和赵大人这番做派,往后该晓得如何收敛了。”
“两位,张主簿毕竟是我桐城县衙文案房的同僚。”林彦秋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望向庭院,粉墙黛瓦间有夜枭掠过。
赵彭程嗤笑出声,折扇骤合:“你装,你继续装。”陈舒窈则轻抚着掌心的合卺酒盏,冰魄般的月光映出她薄凉的笑:“她也配当我墨卿弟弟的上司?”
林彦秋在两人夹击下,只好以折扇掩面轻咳,只觉这春夜的沉水香,竟比朝堂奏章还呛人。他暗自思忖,经过此番折辱,张思往后见了自己,大约连请安的屈膝都比往常深三分。
这倒算是...件幸事吧。
“赵公子,陈大人。”
门口传来清亮的嗓音,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半百、身着玄色织金长衫的中年男子当先而入,其后跟着身着月白襕袍的中年人,二人步履匆匆,拱手作揖间带起一阵兰草香。
“惭愧惭愧,半路马车被牛车撞了,来迟一步。”领头的中年男子面带歉意,眉间隐现刀削斧凿般的坚毅。林彦秋暗自咋舌,从赵彭程传信到此刻,不过小半个时辰,这位便是掌管一城的通判顾大人?
更教他意外的是,赵彭程与陈舒窈竟同时起身,裣衽长揖,神情肃穆。
赵彭程率先开口:“有劳顾大人挂心了。”
陈舒窈浅浅一笑,裣衽道:“舒窈这厢有礼了。”
行过礼,赵彭程引林彦秋与二人相见:“这位是桐城县衙文案房的林彦秋,陈大人的胞弟。”顾大人与余大人皆拱手致意,口中称道:“后生可畏。”
一番寒暄后,张思施施然归席,众人重新落座。
赵彭程将桐城县衙求援的书信递给余大人。余大人接过信,连看也未看,便朗声道:“同为王土,支持兄弟县衙乃义不容辞之责。回去便点齐精锐,亲自带队,定不负这身官袍。”
事已定矣,赵彭程提议小酌以庆。顾大人微微颔首,余大人起身道:“赵公子,这毕竟是公对公之事,岂能劳公子破费?吴城地头蛇当仁不让,待诸位到工部,余某人必当尽地主之谊。”
陈舒窈浅笑盈盈,转向余大人:“余大人,长江盐铁商号每年皆有资助攻守道。近日工部倡导‘工防并举’,家父陈总督命我操办此事。不如余大人择些精明强干的属吏,与商号外联房商议,在商号开个‘工防协调’的讲习会。到时我向家父进言,拨五辆马车予贵府做宣传之用。”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顾大人抚须叹道:“自通商开埠以来,大周发展多有疏漏,教训惨痛。陈大人此议甚好,不妨借礼部之名,办成全吴城规模的宣传活动,届时可请报馆墨客前来笔录。”
陈舒窈裣衽一礼:“顾大人这是给长江商号做活广告呢。”
言罢,屋内哄笑一片,唯有窗外寒梅暗香浮动,似在静观这场官商博弈。
临江客栈后花厅的紫藤萝架下,赵彭程微侧着身子,在雕花石桌旁冲工部顾大人轻笑道:“顾大人,下月东都府衙要举行岁考汇典,听闻上宪有意因活水港漕运大兴,对各国使节接待事宜重新拨冗裁度。”话音未落,顾大人端着盖碗的手顿了顿,眉间忽露精光,将茶盏“嗒”地搁回青瓷茶托。
赵彭程这番话可不是在虚与委蛇,实际则是出朝堂风向。府衙执事的明升暗降,全凭当权者眼色。顾大人荣登四品已逾十载,早知这类风声贵比黄金。此刻得知漕帮改组消息,心下暗忖自己今日踏进临江客栈侧门,实乃天意眷顾。
大周的官场啊,总能化繁为简。昔日吏部林青丘为求河工施工图纸,按理需事先准备外发官会揖文书,等其递至户部勾补司,少说得要个旬月功夫。可偏偏在寒泉亭畔偶遇了江南道巡抚大人,又暗暗提点了几句张家楼船菜谱,这等琐事竟化作金兰之契。只是随后提及应酬细节,那些旁敲侧击的关节,又让这场秋夜清谈徒增三分烟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