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妮刚在花梨木椅上落座,李晴晴已轻舒广袖,莲步轻移至廊下。她身着月白长裙,裙摆拂过青砖地面,却在一步之外骤然止步,仿若惊鸿游龙点水,带起半弯袖影。
“小女有事求见林主簿。”女子敛衽行礼,鬓边金凤珠摇曳生辉。
林彦秋正执狼毫批阅奏折,闻言搁笔而起,眼神却在女子耳后白玉步摇上多停了两息:“府中洒扫自有嬷嬷操持,怎好劳烦鬓边生春的姑娘。”
李晴晴盈盈拜倒,右腕玉镯轻撞案角:“夫人病重,老嬷嬷们又体弱多疾。若奴家能为林主簿分忧,也算聊表寸心。”
“罢了。”林彦秋拂袖起身,暗金织锦的蟒袍掠过铜鹤香炉,“那便将这白玉钥匙交付于你。只是下官性子疏懒,若某日忘带钥匙,还望姑娘方便。”
女子纤指如玉乍现,待触到温润钥匙时,犹似惊鸿掠影般缩回衣袖,半晌才敛眸笑道:“林主簿公务已毕,奴家备了新采的龙井,正合清明时节品味。”
林彦秋望着她转身时摇曳的宫绦,忽觉茶香中多了一缕栀子甜香。待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他挑起她方才坐过的湘妃竹椅,眉心已隐隐透出两道川纹:“这胆大妄为的……”
然而话未出口,窗外忽有银铃笑声飘来,惊得玉兰花上栖着的玄燕振翅飞起。
恰逢此刻,府衙递文书的侯平正抱着政务折子拾级而上。这趟差事走得他满心不自在,午后堂会散罢,他本欲偷闲去茶肆听评弹,却被高副司长逮个正着,令他将紧急公牍送往县尊府邸,顺道取回批阅文书。
一路行来只觉晦气的侯平踏入二堂书斋时,顿觉眼前的景况皆不合常理。平日里申时便借更衣溜走的葛娘子,此刻竟伏案誊写状纸;常在此时对镜描眉、盘算晚间与哪家公子幽会的李氏,竟哼着《山坡羊》,手持葛巾往廊下铜盆添水。
这等反常如繁星聚于晦夜,侯平登时警觉。他暗忖:莫非府中起了什么风波?再看林彦秋那方,主簿大人正执狼毫斟酌批文,竟无半分散衙的架势。
“罢了,难道错失了什么机关?”侯平正胡思乱想,林彦秋已搁笔起身,羽扇轻摇间带起湘妃竹椅轻响:“诸位,且散了吧。”
葛妮起身敛衽:“林主簿请先归去,小女子无甚杂务,便在此处翻阅旧牍。”
李氏却巧笑倩兮:“林主簿慢行,待小女将书房拂拭妥帖再告退。”
侯平只觉嗓子发干,木然应了句:“林主簿慢走。”待林彦秋青衣飘飘走出书斋,李氏便从鬓边玉梳下取出钥匙开启书房,拿葛巾慢悠悠地擦拭案几。侯平望着那把暖铜水瓶,心念急转:“哼,你们当真得了什么消息?”
脚下已疾步追着林彦秋的背影奔出府门。
林彦秋方唤起轿夫抬稳竹轿,侯平已气喘吁吁追至轿前,陪笑拱手道:“林主簿,尊府在何处?若同路,晚生可否同乘一轿。”
林彦秋斜睨他一眼,语调清冷如霜:“尔居西郭?”
侯平陪笑道:“正是西门口巷尾。”
林彦秋羽扇轻摇,凉声道:“本官寓所乃东城根听雨轩,路途相悖。诸事珍重,后会有期。”说罢径直踏入轿中,青衣轿夫嘿幺喝六抬轿而去。
侯平望着远去的轿影,只觉后颈凉意渐浓,忽地抬掌“啪”地脆响一声,暗骂道:“你这蠢材,怎不早些说请林主簿用宴?”
这厢自怨自艾间,侯平下意识抬眸望向二堂回廊,葛妮与李晴晴正凭栏眺望,二女身着月白比甲与水红诃子,见他望来,忙掩口窃笑,却掩不住眼底的促狭。
葛妮故意歪着碧玉簪笑道:“侯爷追轿的矫健身姿,倒比那戏台上的武生还利落几分。”
李晴晴则抱着拂尘佯嗔道:“侯爷这记耳光打得脆响,怕是要传遍六部衙门了。”
侯平老脸一红,抱拳作揖道:“二位娘子可莫要取笑,改日定备齐苏式糕点上门赔罪。”
二女这才巧笑倩兮地转身回房,只留侯平对着暮色凝立,心中暗自盘算明日如何借送茶点的机会再续前缘。
林彦秋踏入东厢听雨斋,才推开门,张思已自西厢绕过花墙,轻提藕荷色襦裙小跑而来。发间木簪斜插,鬓边流苏轻颤,活似刚从月色下逃出的玉兔。
“墨卿,今夜奴要去采莲巷买些胭脂水粉,你陪我同去可好?”她软语央求,藕腕上的羊脂玉镯随着挽袖动作叮咚作响。
林彦秋刚褪下官袍,露出里面深青色中衣,见状无奈摇头,却语带宠溺:“陪你挑脂粉不打紧,只是晚间莫再提批改讼状的事。你这几日缠得紧,连铁打的潘县尊都要吃不消。”
张思娇嗔地用拂尘柄戳他腰侧,半嗔半笑:“谁教你总熬夜断案,明儿奴给你寻些建莲参枣炖粥。”说罢又蹙眉抚额,“哎呀,今早绣的一双鸳鸯帕忘在流云阁了,你且说方才如何惩戒了那三个胡作非为的捕头?”
林彦秋斜靠在伽楠木罗汉床上,随手抛过一枚鹅黄丝囊:“不过是让老李教他们练晨昏三百拜,明日起寅时在县衙前叩首请罪。”
张思笑倒在塌上,发间木簪滚落至青石地,良久才喘着气道:“你这馊主意怕是跟老魏那油滑皂隶学的!”
又翻了个身,月白比甲下露出半截藕白肌肤,“罢了罢了,且莫再说公事。你在外头受了半日拘束,随我到小厨房,咱们做蜜汁火腿可好?但说好了,烹饪时分寸寸灶火都由我来掌管。”
次日辰时初刻,高副司长依照往常惯例,提前五刻钟踏入屯田司衙门。他手持白瓷茶盏,缓步踱向主簿公案所在的西跨院。平素此时,业务科的三名小吏正慵懒地靠在交椅上,不是捧着《齐民要术》打瞌睡,便是悄悄往窗外抛纸鸢。
然而今朝踏入院门的瞬间,高副司长却错愕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