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接手屯田司后竟无波澜,那些想看笑话的同僚只余摇头叹气。
素来刁难的田务科如今井然有序,人人争先恐后。林彦秋自到任起便闭门不出,每日仅于巳时去后院净手一回。侯平每日卯时入署先向林彦秋述职,申时散值前又来复命。
葛妮遵从“每日一启”之规,李晴晴则频繁往来,笑语嫣然似与林彦秋相熟已久。
张思依循古制每日卯入酉退,对司中人事未作更张。
老谢那终日串门的毛病,经张思数次冷眼相对,渐渐没了踪影。
高副司长却忙得脚不沾地,开春正是各州县求调屯田司的时节。虽桐城近年推行“员额制”,然而“铁饭碗”之说不过官样文章,众人心里仍盼着旱涝保收的安稳差事。
开春七日,往来最频的反是高副司长。
书房外每日求荐之人络绎不绝,张思案头堆满各州县贡上的履历,皆被她批了“着高副司长定夺”。张思的恭敬,让高副司长近来行路时颔首间多了几分昂然。他见着林彦秋时愈发和蔼,毕竟那罐东静州贡茶,市价千金也难求。
高副司长心生欢喜,对林彦秋的欣赏更添三分:这后生竟能安坐书斋,七日来除奉上司召见,从未主动叩响过他的门扉。反观田务科上下,人人如转轴之轮般勤勉,往昔嬉笑打诨的光景已成过往。高副司长心知,这正是能臣之相,正是他多年来激赏的干练作风。
何晋耷拉着脑袋踏入林彦秋的书斋,老式木门发出“吱呀”的轻响。他身着绛色圆领袍,外罩玄色直裰,腰间玉带松垮地垂着,一看便知是受了委屈。进门后勉强挤出的笑意,倒映在斑驳的案几上,更显几分落魄。
“墨卿兄弟午时有暇么?陪我赴宴,乃娘子之意。”他用袖口抹了抹额角细汗,袍袖上绣着的金线在烛光下微微泛着暗光。
林彦秋正以狼毫蘸着松烟墨批阅公文,青色襕袍的袖口随着手腕动作轻轻晃动。他头也不抬,声音却透着几分清淡:“昨夜何兄遣人持信至祝知礼府邸,祝相含笑答曰:‘林某之事尚可一言,他人所托,实难为力也。’”
何晋倒吸口凉气,身后的雕窗被骤起的风刮得轻颤。他昨晚去见族长何长雷,那老人正窝在太师椅上抽水烟,烟雾在乌木妆奁上萦绕成团。何长雷的混血小妾,何晋的夫人,偏不肯与老一辈同住,进门便抱怨:“田司补缺,表弟在那半倒的织坊里快饿死,你却只顾闷头抽旱烟。”
何长雷拍案而起,青花瓷茶盏震得飞了出去,那一刻何晋才明白,平日里被妻子轻描淡写提及的父辈权势,早已在春风秋雨中凋零大半。太守府邸前悬挂的匾额虽仍刻着“朝廷柱石”,但县丞的乌纱帽,终究不是昔日平反冤狱时的沉甸甸模样。
何长雷那番话里藏着的机锋,分明是暗示着当今圣上正清理内阁,朝廷任命黄榜也未张挂,这节骨眼上谁敢擅越雷池半步?
何晋这趟折返之路走得委实曲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点。他那娘子早先在舅父家吹嘘丈夫攀得高枝,如今事到临头,那张绣了凤凰的红绸帕竟成了遮羞布。何晋只得在林彦秋书房外徘徊良久,才鼓起勇气轻叩斑竹门。
林彦秋手执牙笏微微侧身,玄色幞头下青衫飘飘,腰间玉环微微叩击:“何大人怎的这般客气?”他案前的宣纸堆成小山,却掩不住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
何晋今日没了往昔的张扬,身上的绛红官袍褪了颜色,腰间金带也不再叮当作响:“还不是这次补缺的事儿,拙荆在家叨叨了整七日。上周末了去舅父家,老丈人也冷言冷语,说什么堂堂八品县丞连个庶民子弟的差事都张罗不动,倒显得我家娘子是赔钱货。”
林彦秋以指尖叩击古老的楠木案几,发出空灵的“笃笃”声。待窗外暮色染透半间书房,他才轻咳一声,推过一只描金朱漆匣子:“材料拿来我瞧瞧。若那表弟身家清白,我便在昏宴上向岳丈提及。至于宴请之事,”他挑起的剑眉下寒光一闪,”何大人若把兄弟当真朋友,往后莫要总拿言语挤兑人。”
何晋望着案头那卷素绢人事簿,想起今晨娘子在菱花镜前对影垂泪的模样。他颤抖着取了卷宗,让林彦秋清瘦的身影投在深秋的落照里,显得格外冷峻。
林彦秋待何晋走后,徐徐起身,取下案头那只素纹竹箧,连封皮也未启,径自夹于腋下。他步出书房时,廊下悬着的铜漏正在滴答作响,春日斜晖透过花窗,在青砖地上筛出一片片碎金。
高副司长的书房里沉水香袅袅,案几上堆着半人高的奏牍。听见门扉轻响,高副司长搁下毛笔,朝林彦秋颔首示意。他身着银灰色团鹤暗纹直裰,腰间玉带斜扣着一枚牙章,分明是刚批阅完要紧的折子。
“这桩事须得堂议取决,”高副司长正抚着胡须,“若我擅自做主,要司长何用?罢了罢了,”他将手中信笺轻轻掷于案头,“有同僚来访,暂且打住。”
林彦秋望着案上那信笺,娟秀小楷写满了焦虑:“下官斗胆猜,是尊夫人来信?”
高副司长长叹一声,起身负手踱至窗前:“小儿方出太学,尚未得官身。拙荆念叨着此次补阙,怪我多嘴提了句‘岳丈将此事交予下官料理’。”
暮色里,高副使君的背影显得愈发清瘦。
林彦秋心下一凛:这位年近半百的副司长,竟真不打算为独子谋个近身差事。待月色漫进窗棂,林彦秋才轻轻摇晃竹箧:“下官并无要紧事,只是想......”
“墨卿啊,”高副司长转身时,眉眼间尽是温和,“你举荐的人选甚合我意。田务科那几个倔性子,如今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他抚掌而笑,“这次新补进来的人,既是你的旧部,有你看重的,我怎会横加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