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的内室门半掩着,透出沉水香与新晒书卷的混合气息。
“进来!”乌木槅扇后传来张思的应答。推门而入,张思正伏案批阅竹简,湖色曲裾随着动作轻摆。她抬眸时,朱砂花钿在额间摇曳生姿。
林彦秋苦笑,唇角勾起弧度:“非常之时节,你我当慎行。”虽不情愿,还是顺手将门阖上,木闩轻响间,连带着将外间喧嚣一并隔绝。
张思刹那间如春燕掠水般起身,藕荷色广袖扫过沉香木案。她双手环住林彦秋颈项,菱花镜里映出两张漾着春色的面庞:“七日光景,怎不见你身影?”
林彦秋浅笑:“方才从高副司长处得来录事册,我已在上面签押。”说着从袖中取出洒金笺,递至张思眼前,“还请过目,若无疑义,我便令人送至司录房。”
张思轻叹,松开双臂,却不忘杏眼微嗔:“便知你信不过我。”说着拂袖落座于云母石太师椅,浅绛纱袍下摆轻颤,显出几分幽怨。
林彦秋复又开启门闩,负手而立,浅笑道:“这是哪个说的?”指了指案头空缺的主位,眉目间尽是促狭。
张思跺脚,却还是挪动云母石椅,坐下时衣袂扫过铜雀尊,清越声响里,连带着窗外的桂香也活泼几分。
“此次的田商会试,我便不随队了,由你亲自前往。”张思忽然说道,林彦秋略显错愕,未曾料及此变故。
“呃?怎的不去了?若仅凭我区区一个主簿带队,恐难令那些牙尖嘴利的商贾信服啊。”林彦秋面露疑色。
张思面露愠色,愤愤而言:“那从沧县来的副知县,整日无端来传,召我汇报,一见面更是眼神暧昧,直欲吞噬人般。此次田商会试他亦要去,烦不胜烦,真不知他凭何爬上此位。”
林彦秋眉梢微蹙,沉声问道:“你说的是刘坤?”
张思满面嫌恶:“正是那厮,终日油头粉面,自以为风流倜傥。闻听县衙一少女,常于夜半潜入他于客栈的房间。”
林彦秋转身,推开雕花檀木门,复又转身,点燃一支水烟,坐于沉香木椅上,沉吟片刻,道:“你仍需亲自带队,如此一来,若成事,你可得其功。至于刘坤,你只需与他保持距离便可。若觉他过于纠缠,还有我在。你是上官,我这下属自当紧紧跟随。”
言罢,恰逢楼下院落传来一阵车马声。张思急忙出门,探头望去,回身时,面上已浮现出作呕之色。
林彦秋眉梢轻挑,青衫下摆轻轻一抖,脊背已稳稳贴上太师椅靠背。廊下脚步渐近,一双皂靴踏碎碎阳光,夹杂着铜铃轻响的低笑划破宁谧:“呵呵,老谢啊,瞧你张大人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未几,花白鬓角的谢副使领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官员踱进书斋,刘坤方巾歪斜掩不住谢顶秃顶,圆滚滚袍角下露出绣着肥獾的皂靴。张思起身时带起的桌帷拂乱了案几铜香炉,她拱手作揖时袖口扫过狼毫,墨汁洇在烫金拜帖上:“下官张思恭迎刘大人莅临屯田司教诲。”
林彦秋起身时宽袖扫过一架斑竹琴,指尖挽着的折扇未打开,只微微颔首。刘坤浑圆的指节摩挲着酒红酱色官袍,嘴里酒气冲得砚台里徽墨都泛起涟漪:“不知这位公子...”
“下官业务主簿林彦秋。”清越嗓音比撞钟更先入耳,林彦秋抱拳未及腰,青衫下摆卷着碎雪般梅花瓣,“见过刘大人。”
“后生可畏啊...”刘坤用脂粉帕子揩着圆脸,虚浮的手指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瞬捕捉到林彦秋微挑的剑眉,那点不加掩饰的轻蔑似钉进肥肉里的白骨针。他折扇轻摇,袖中却藏着碾碎玉佩的力道,堪堪让开林彦秋递过来的茶盏,“新科进士是有傲骨,只是这...”
话音未落,窗外忽闻呵斥:“敢问哪位大人在此品评新科?”众人回首,却见廊下立着位玄甲校尉,手中长刀沾着雪未化的水渍,正滴在廊下新开的蜡梅上。
桐城县衙内,焚香铜兽在案上静卧,袅袅沉水烟绕着描金流苏帐幔。李文杰斜靠在嵌螺钿乌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端砚,半干的松烟墨泛着幽光。陈军跪在蒲团上,身着玄色直裰,压着嗓音禀报:“今辰申时须往鸿胪寺赴议,其余别无紧要安排。”
“距府试尚余六十日。”李文杰用狼毫蘸了蘸墨汁,淡青色的云纹缎袍袖口沾着微尘,“卿谓与诸位教授共宴可否?”陈军躬身答话时,恰有蝉鸣自槐树枝头坠落,惊起书案上晾着的宣纸簌簌作响。
檀木屏风后透出的冷气浸透纱罗中衣,李文杰抚平如意云头补子上的金线,沉声道:“可有它事?”
陈军偷觑一眼,见主官颔下三绺墨髯均被精心梳理,便壮着胆子附耳低语:“刘副知县的车马又往屯田司去了。方才听闻其新调任来县衙方才三日,已有男女苟且之流言传出...”
“放肆!”
李文杰猛地摔碎手中青瓷水盂,碎瓷溅在鎏金仙鹤纹地砖上。他趿着皂靴绕过紫檀圆桌,拂开手边晃动的湘妃竹帘:“区区七品副知县,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陈军慌忙撕开衣襟,从汗巾暗袋里抖出叠成方形的油纸,上书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卑职这里还收到消息,听闻那刘大人...”
李文杰盯着油纸上歪斜的字迹,手指在空中虚画着:“你且去叫人传他!”话音未落,廊下忽闻脆响,却不知是谁人的茶盏脱手落地,碎瓷片嵌进正在抄写的吏员脚背,血珠与茶渍混在一处。
陈军诺诺而退,李文杰复又坐回雕花檀木交椅,眉间蹙起的川字纹愈发明朗。内堂幽暗里,悬于紫檀博古架上的铜漏发出清越水声,李文杰手中摩挲着羊脂玉扳指,几番欲招传令兵唤人,却终是将那句话又咽了回去。
良久,一声苍凉喟叹自喉间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