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话茬,皆因肖花兰提点起的。否则以林彦秋素日冷眼旁观的性子,对那骄横少女本应避之不及。
约见地点是齐芝怡选定的城南漏泽园畔“望云阁”。
此阁依长街天桥而建,飞檐斗拱直插云霄。凭栏而立,可见天桥上行人往来如织。
齐芝怡着藕荷色夹纱衫子,腰系月白洒线百褶裙,裙摆绣着云雁纹样。她亲自在八仙桌畔泡制了一壶茉莉花茶,却只是垂首盯着廊下行人,玉指漫不经心地搅动着茶盏中的碧螺春。
天桥上,算命先生的竹筒与铜钱叮当作响;卖花婆手中的珠兰串儿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引得穿红袄的稚童追着讨糖吃。
偶有马车驶过,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浮动成金色的帘幕。
林彦秋穿着玄色直裰,袖口暗绣云雷纹,腰间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他盯着少女那张清雅的面容,额间点着点浅绛色花钿,唇似点朱砂,静时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婉约。
只是那双杏眼,偶尔从窗外收回时,总带着几分凌厉的光。她凝视着人流,嘴角若有若无地牵动着,如同被风吹皱的春水。
齐芝怡终于幽幽开口,发间银杏簪子微微摇晃:“墨卿,其实幼时的我,实则乖巧得紧。这是祖父常说的,我却记忆模糊。”
说罢,她伸出玉指轻点绛唇,向林彦秋露了个俏皮的鬼脸。
见对方仍是敛眉不语,她又将螓首轻倚在窗棂上,继续轻声诉说:“我自幼在祖父母膝下成长,二老慈爱有加,从未施以家法。唯有一次,是我父亲亲手打了我。那痛楚刻骨铭心,哭了整整一日,至今难忘。自那之后,父亲再未动过手。瞧见旁人孩童被父亲责罚,我竟满心羡慕。”
听着这夹杂着浅浅哀愁的倾诉,林彦秋只觉心口似被利刃轻划,生出别样的疼楚。
“呵……”
齐芝怡浅浅一笑,声若蚊蚋:“我六岁那年,父亲在西疆平叛马贼时,被流矢击中,捐躯沙场。”
“不久,母亲也染病离世。”
“自那以后,我常在梦中梦见父亲责打我,醒来却满心失落。我总盼着在现实中再尝尝那滋味,便总爱招惹旁人。”
“可惜祖父向来手软,即便我闹出天大篓子,他也只是抚着胡须笑道:‘芝怡啊,要乖些才好。’”
林彦秋再也听不下去,慌忙转过身,好叫她瞧不见自己湿润的双眼。
他万没想到,窥探他人的伤痛,竟会如此揪心。
“墨卿,可否为我做桩事?”
齐芝怡忽地握住他的右手,双手虔诚捧起,眼中满是恳切。
“但说无妨,若有违道义,我自不会应承。”林彦秋下意识先打起预防针。
“日后我再寻你麻烦时,墨卿便打我一顿可好?”
齐芝怡声音细若蚊鸣。
“噗通......”
林彦秋竟从椅上摔落,跌了个趔趄。
“这……这是何故?”他狼狈地起身,满心错愕。
“公子生气时,那眼神竟与我父亲恼怒时如出一辙。”
暮色渐染临安城,林彦秋拂开牙白褶裙摆,玄色直裰的袖口扫过满是朱砂印痕的宣纸,直到被自己的脚步声惊醒。
整日里,他的眼帘总浮现出齐芝怡托腮望窗的影子:月白洒线百褶裙的裙摆垂在花梨木扶手上,玉簪斜插的鬓角滑落几缕流云,那双望向雨巷尽头的幽目,竟藏着与青砖黛瓦同色的怅惘。
“墨卿,你打我一顿罢。”
这句执拗的低语似被半卷的云锦屏风吸噬,化作楼外鹧鸪的泣啼。
林彦秋望着案上未干的《烟花赋》,墨迹在宣纸上洇出旧朝的云霭,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墨色还是泪痕。
吴侬软语的暮鼓惊破残梦,肖花兰匆忙束起青螺髻便要登船,临安灯影里,琵琶声竟比离人的眼泪更稠。
林彦秋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想起明日归舟泊在桐江畔,那个总将绣球掷向他的小娘子,会不会在照壁后等得月白?
张思踏着银锭传来的马蹄声而去,葛妮摇动着藕荷色裙裾收拾行囊,客栈后院的芭蕉叶上还挂着雨珠。
就在林彦秋对着东坡词集出神时,突兀的更锣声撞碎了满窗月色,把那卷未终的《凤求凰》震得簌簌作响。
尚未进门,来人带着哭腔的嗓音便已传出:“林主簿,快救救晴娘子她们罢!”
这声音惊得林彦秋合上《凤求凰》直起腰身。桐油灯花爆裂一声,映得褚色书案上的水笔尖都在颤抖。
“慢慢讲,莫慌。”砚台里半寸未干的松烟墨被震得泛起涟漪。
原来用膳毕后,李晴晴约了城中表姊同游街市,瞧见东市新开的苏式绸缎铺,便拐进去试了半日妆花缎。出铺时分,对面三个膀大腰圆的店伙计,腰悬水火棍,拦在朱漆门前。
“晴哥儿素来胆大,”来人呜呜哽咽,“她故意挺挺酥胸喝道:敢问诸位壮士意欲何为?”
领头那汉子眉间卧蚕被横刀疤割断,虎口把着铁算盘,瓮声瓮气:“小店失窃了胭脂水缎,烦劳二位娘子随我去后堂对证。”
林彦秋抚着颌下青须冷哼,江南女儿家自幼练就的嘴皮子,原该占尽上风。
只是这临安城吴侬软语如珠玉落盘,她们江淮官话听来总带三分侉气。那店伙计瞧出破绽,当下就黑了脸,二话不说把人架进后院柴房,竟是要摆个下马威。
“我与阿姊急得团团转,满心只想着找你,哪还记得鸣冤鼓!”
话音未落,林彦秋已趿着皂靴掀帘而出。
夜露打湿了竹影,他踩着青石板一路奔到驿站,唤起睡眼惺忪的马夫:“备我的照夜白,临安东市的苏锦缎庄,半个时辰内定要赶到!”
马蹄踏过虹桥时,远处城门楼上正敲响二更的铜锣。
“林主簿,莫慌。”
陈舒窈正扶着娘亲杜氏试戴云锦霞帔,见信鸽突至,忙把翠玉步摇插回乌云似的发髻,掀开湘妃竹帘低声道。
“小贼精,啥事?我正陪阿娘挑衣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