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风,带着湿冷的雨意,呜咽着穿过松林。木屋内的光线因阴云笼罩而显得格外昏暗。龙组那冰冷锐利的探查波动虽如潮水般退去,但留下的寒意却比山风更刺骨,凝固在每个人的心头。
囡囡紧紧抱着爷爷的腿,小脸带着不安。老孙头浑浊的目光从溪流下游的方向收回,落在周尘倚门而立的背影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复杂。
“要变天了。” 老孙头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屋内的凝滞。他不再劈柴,将柴刀靠在墙边,转身走进屋内。他拿起桌上那个装着深紫色药糊(苦骨草为主)的竹筒,又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里,珍重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红布包裹的物件。
红布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支品相极好、须根完整、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野山参!这支参年份不浅,根须盘虬如龙,色泽黄褐油润,一看就是难得的山珍!
老孙头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小刀,切下了山参顶端最精华的一小段根须和一小片参体。他将切下的山参放入一个小陶罐,又加入几味草药(包括几片寻常的姜片和红枣),倒入清水,放在屋角的泥炉上,点燃柴火,慢慢熬煮起来。
一股清冽甘醇、带着山林灵秀之气的浓郁药香,很快弥漫了整个木屋,将那苦骨草残留的苦涩麻痹气息都冲淡了不少。这香气入鼻,周尘感觉体内劫力反噬带来的冰冷滞涩感都似乎被驱散了一丝,精神为之一振。
“爷爷…” 囡囡看着那支被切了一小截的珍贵山参,大眼睛里有些不舍。她知道这是爷爷压箱底的宝贝,平时连看都舍不得拿出来。
老孙头摸了摸孙女的头,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炉火上翻滚的药汤。他的动作和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这药,是为周尘熬的。他用这压箱底的宝贝,在为这个来历不明、麻烦缠身的年轻人吊命、固本培元。
周尘扶着门框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他看着炉火上翻滚的药罐,看着老孙头沉默而专注的侧脸,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警惕、感激、疑惑……交织在一起。这支山参的价值,在棚户区足够买几条人命。老孙头为何如此?
是古道热肠?还是另有所图?
药汤熬好,倒进粗瓷碗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香气更加浓郁。老孙头将碗递给周尘,声音依旧平淡:“趁热喝了。补元气的,对你的伤和…虚症有好处。”
周尘没有推辞。他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瓷传来。他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地将那珍贵无比的药汤喝了下去。药汤入口甘苦交织,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贯丹田,如同温煦的泉水,滋养着干涸龟裂的土地。劫力反噬的冰冷感被这股暖流暂时压制下去,灰珠裂痕深处那点萤火般的灰气,似乎也欢快地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凝实。
“谢谢。” 周尘放下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真诚。
老孙头只是“嗯”了一声,收起剩下的山参,重新锁进木匣。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和呜咽的山林,眉头紧锁。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尘说,“那些人…不会罢休的。他们像是在撒网,一片片地筛。”
周尘沉默。他知道“那些人”指的是龙组。老孙头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你这伤,再养个三五天,能走动,但跑不快,更打不了。” 老孙头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周尘,目光锐利如鹰,“待在这里,等雨停了,他们迟早会搜上来。这屋子,藏不住你。”
木屋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囡囡似乎听懂了什么,小脸煞白,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周尘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孙头说的是事实。他的伤势虽然好转,但距离恢复哪怕一丝自保之力还差得远。灰珠的恢复缓慢到令人绝望。一旦龙组展开细致的地毯式搜索,这间孤悬山腰的木屋,根本无处可藏。到时候,不仅他自己难逃,恐怕还会连累这好心的爷孙俩!
不能留!必须走!趁雨未停,趁龙组的大网还未完全合拢之前!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而残酷地浮现在脑海。离开这片短暂的安宁,再次投入未知的凶险和逃亡。以他现在的状态,前途未卜,九死一生。
但留下,是十死无生,还会害人。
就在周尘内心挣扎,即将做出决断的瞬间!
嗡——!!!
胸口内袋里,那枚紧贴皮肤的青铜古钱,再次传来悸动!这一次,悸动异常清晰!冰冷、邪异、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同时,那股充满污秽与诱惑的低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狠狠钻入他的识海:
“…留…下…是…死…路…”
“…山…林…深…处…有…生…机…”
“…向…西…入…云…莽…深…山…”
“…寻…找…归…墟…之…眼…”
“…奉…上…祭…品…得…力…量…”
“…只…有…力…量…才…是…生…路…”
这低语不再是模糊的诱惑,而是带着强烈的指向性!它仿佛能窥见周尘内心的恐惧和渴望,精准地指出了一条“生路”——向西,进入更险峻、人迹罕至的云莽深山!同时再次强调“归墟之眼”和“祭品”!
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指引”,让周尘悚然一惊!古钱在主动干预他的选择!它想把自己引向深山!为什么?那里有什么?归墟之眼又是什么?祭品…是指什么?是指自己,还是指其他东西?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古钱,绝非死物!它有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在利用自己!
“滚!” 周尘在心中怒吼,全力运转那无劫力支撑的守心凝神法诀,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筑起堤坝,死死抵御着那邪念的侵蚀!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无声的对抗,比任何外伤都更消耗心神。
窗边的老孙头,浑浊的眼中精光再次一闪!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在周尘身上!这一次,他不再掩饰!他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周尘身上那股骤然升腾、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极其隐晦却充满邪异污秽的波动!也“看”到了周尘那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逝的挣扎与惊骇!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老孙头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无比,带着一种山野之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势!他向前一步,佝偻的身躯爆发出一种迫人的压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尘紧护着的胸口位置!
囡囡被爷爷突然的严厉吓到了,小嘴一瘪,泫然欲泣。
周尘心头剧震!暴露了!这老孙头果然不是普通人!他能直接感知到古钱的邪异波动!
怎么办?否认?还是……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
轰隆——!!!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如同天神的战鼓,敲碎了木屋内紧绷的对峙!
哗啦啦——!!!
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瞬间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木屋的茅草屋顶和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山林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笼罩,溪流的水声在暴雨中变得狂暴!
老孙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雷暴震得动作一滞,严厉的目光也被窗外的暴雨吸引了过去,眉头锁得更紧。
周尘抓住这瞬间的喘息之机,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古钱邪念的蛊惑。他迎着老孙头严厉审视的目光,没有退缩,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丈救命之恩,周尘铭记于心!此物…是祸根!我不能留在此地连累你们!” 他没有解释古钱是什么,但承认了它的危险。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忍着左肩的闷痛和身体的虚弱,对着老孙头深深一揖!然后,他目光转向囡囡,看着小女孩惊恐未定的大眼睛,声音放缓了一丝:“囡囡别怕,叔叔…这就走。”
“你要走?” 老孙头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外面是暴雨!你现在出去,跟送死没区别!”
“留下,必死无疑,还会害了你们。” 周尘的声音异常平静,透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决然,“暴雨…或许能洗掉一些痕迹。”
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墙角,那里挂着一件老孙头破旧的蓑衣和一顶斗笠。他取下蓑衣斗笠,穿戴在自己身上。宽大的蓑衣勉强遮住他破烂的衣衫和包扎的左肩。
“等等!” 老孙头突然喝道。
周尘动作一顿。
只见老孙头快步走到那个小木匣前,再次打开,拿起那支珍贵的野山参,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切下了更大的一截!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深紫色药糊(苦骨草为主)的竹筒,连同那截山参一起,用一块油布仔细包好。
“拿着!” 老孙头将油布包塞到周尘手里,动作强硬,不容拒绝。他的眼神依旧严厉,但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药膏能拔毒续命,山参吊气!能不能活,看你的造化!”
他又从墙角拿起一把磨得锃亮、带着木鞘的柴刀,塞到周尘另一只手里:“山里不太平,拿着防身!顺着屋后那条小路,一直往西!那边林子密,山高沟深!能不能甩掉尾巴,看你的命!”
周尘握着手中沉甸甸的油布包和冰冷的柴刀刀柄,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不求回报的馈赠与最后的警告。他看着老孙头那张布满风霜、此刻显得异常凝重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两个字:
“保重!”
他不再停留,拉低斗笠,猛地推开木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劈头盖脸地打来!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咆哮的水幕!山林在暴雨中怒吼!
周尘毫不犹豫地冲入这狂暴的天地之中!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雨幕吞噬,只留下身后木门“哐当”一声关上的声响,以及囡囡带着哭腔的呼喊:
“叔叔——!”
老孙头站在门内,透过门缝,看着那个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的身影,久久不语。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屋外白茫茫的雨,也映着那枚深藏在周尘怀中、散发着不祥邪气的古钱虚影。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囡囡的头,声音低沉:
“囡囡,记住,有些人,有些事,沾上了…就是一辈子的风雨。”
屋外,暴雨如注,山林咆哮。周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冰冷的雨水浸透蓑衣,刺骨的寒意与体内的劫力反噬交织。怀里的古钱在雨水的冰冷刺激下,再次传来一丝微弱而邪异的悸动,如同附骨之蛆,指向西方莽莽的深山。
前路,是未知的凶险与古钱的蛊惑。
身后,是短暂的温暖与沉甸的恩情。
他握紧了手中的柴刀和药包,如同握住了在这末世风雨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