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信仓库巨大的彩钢棚下,喧嚣依旧。叉车的引擎轰鸣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金属撞击的脆响是这片钢铁丛林不变的背景音。空气里混杂的铁锈、尘土、机油气味,在周尘的感知中,却比昨日更加清晰可辨——每一种气味都仿佛带着独特的“衰败”轨迹,如同无数条细微的、走向终点的能量流线。
他站在一堆报废的汽车发动机前。今天的工作是拆解。张胖子顶着油光发亮的脑门,腆着肚子在旁边转悠,绿豆小眼里闪烁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周哥!这批发动机,里面的铜线、铝壳、还有那些好点的轴承,都得拆出来!这可是细活!我知道您力气大,但这巧活儿…” 他搓着手,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白,想看看这位“神人”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周尘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把硕大的活动扳手,走向一台被油污和锈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V8发动机。扳手冰冷的触感传递到覆盖劫纹的掌心,带着钢铁特有的“疲惫”感。
他蹲下身,目光扫过那些锈死的螺栓、被油泥糊住的连接件。丹田内,灰珠微微旋转,符箓裂痕中流淌的劫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极其自然地探出,无声无息地扫描着这台钢铁残骸的内部结构。
嗡…
一种奇异的“视觉”在周尘脑海中展开。不再是纯粹的能量流,而是这台机器在漫长使用和废弃过程中积累的“劫数”图谱。锈蚀最深的节点,金属疲劳的应力点,被强力胶密封的脆弱接口…如同黑夜中亮起的微光,清晰可见。
他动了。动作不快,却异常精准。
扳手卡住一颗锈死的缸盖螺栓。周尘并未像普通工人那样用蛮力硬拧,而是手臂肌肉微微贲起,覆盖着工装的皮肤下,灰黑劫纹瞬间流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光晕。一缕细微到极致、凝练如针的灰黑色劫力,顺着扳手与螺栓的接触点,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
嗤…
极其轻微,如同枯叶碎裂。
那顽固的锈蚀层内部结构,在劫力蕴含的“终结”道韵侵蚀下,瞬间变得酥脆、松散!
周尘手腕只是微微一发力。
咔哒!
那颗让王工头手下几个工人撬得满头大汗的螺栓,竟应声而松!锈蚀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相对完好的螺纹。
“咦?” 旁边一个正费劲拆着另一台发动机的工人,无意间瞥见,忍不住发出一声惊疑。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周尘没有停顿。他如同一个最高效的机械师,扳手、螺丝刀、甚至是一根撬杠,在他手中都化作了庖丁解牛的工具。每一次工具的落下,都精准地卡在发动机结构最脆弱的“劫点”上。偶尔,指尖会极其隐蔽地在某个被油泥糊死、或者被强力胶粘住的塑料或橡胶连接件上轻轻一点。
嗤…
同样细微的声响。
那顽固的油泥或粘胶,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瞬间失去粘性,变得如同干燥的沙土般轻易剥离!
一件件沉重的缸盖、曲轴、连杆…在他看似寻常的动作下,被有条不紊地分解、剥离。动作沉稳,效率却高得惊人。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短发和后背的工装,呼吸也变得粗重。他刻意压制着非人的力量,只动用着被劫力淬炼后、远超常人但尚在“合理”范围内的体魄,以及那精妙入微的对“物之劫”的感知与引导。每一次成功的分解,都像是一次无声的修炼,让他对劫力的掌控更加圆融,心性也在枯燥重复的劳作中沉淀得更加沉稳。
张胖子看得绿豆眼放光,嘴巴咧到了耳根,不住地搓手:“好!好!周哥就是周哥!这手艺,绝了!” 王工头和其他工人也围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敬畏中带着一丝麻木和难以理解。他们只能归咎于周尘力气大得邪门,运气也好得离谱。
午休的食堂依旧喧嚣。周尘的饭盒照例堆满荤腥。小林端着饭盒,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坐到了他旁边,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紧张和崇敬,把矿泉水放到周尘手边。
“周哥,给。” 小林低声说着,眼神却有些躲闪,不像前几日那般纯粹,似乎藏着心事。
周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照例夹起一大块肥厚的肘子皮放进小林饭盒。但这次,小林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道谢开吃,而是捏着筷子,看着饭盒里的肉,欲言又止。
“有事?” 周尘的声音低沉,却比前几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平和。他能感觉到小林身上缠绕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忧思”之气,如同阴云笼罩,这是属于普通人的“心劫”。
小林猛地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周哥…我…我妹妹小囡…她…她昨天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是那个病…要花好多好多钱…家里…家里实在…”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小囡。周尘记得那个在糖果摊前见过几次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眼睛很大,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她总是怯生生地跟在哥哥身后,偶尔会好奇地偷偷看周尘一眼。
食堂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离得很远。周尘沉默地吃着饭,口中的肘子似乎失去了几分滋味。小林那压抑的哽咽和绝望的气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这几日刻意维持的平静。普通人的悲欢,生老病死的重压,是另一种形式的“劫难”,沉重而真实。
他放下筷子。从工装口袋里掏出张胖子刚给的那叠厚厚的钞票。数也没数,直接抽出一大半,大约七八百块的样子,用油乎乎的手推到小林面前。
“先拿着。” 周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够,再想办法。”
小林看着眼前那叠沾着油污的红票子,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周…周哥!这…这不行!我不能要您的钱!您…”
“拿着。” 周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给小囡买点好吃的。病,慢慢治。”
小林嘴唇哆嗦着,看着周尘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又看看那叠钱,最终,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那沾着油污的钞票,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他重重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哭声再也控制不住:“谢…谢谢周哥!谢谢您…我…我一定还您!砸锅卖铁也还您!”
周尘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饭。小林压抑的哭声在耳边回荡,带着一个普通家庭面对绝境时的绝望与挣扎。这声音,比化蛇的嘶吼更让他心头沉重。他掌心那点暗红的烙印似乎也微微灼热了一下,传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负面情绪的贪婪意念,但瞬间被劫纹和灰珠强行压制下去。
力量…钱…在真正的生死病痛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下午的工作,周尘更加沉默。他拆解着一台锈蚀得更加严重的变速箱,动作依旧精准高效。但王工头敏锐地发现,这位“周哥”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他的眉头比平时锁得更紧,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拆解零件时发出的声响,也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当周尘再次用扳手“轻松”拧开一颗锈死的螺丝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颗螺丝旁边的铸铁壳体上轻轻拂过。动作极其轻微,如同掸去灰尘。
嗡…
丹田灰珠微微一震!
一缕凝练到极致的灰黑劫力,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瞬间顺着指尖没入那厚重的铸铁壳体内部!
这一次,并非为了拆解!
咔嚓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在壳体内部响起!
以周尘指尖为中心,那厚达数厘米的铸铁壳体内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的“韧性”和“强度”!一道细微却贯穿性的裂纹,如同闪电般在金属内部蔓延、扩散!
周尘猛地回神!瞬间切断了劫力输出!但已经晚了!
砰!
一声闷响!
那块被拂过的铸铁壳体部位,竟然如同风化的酥饼般,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一小块!边缘呈现出极其诡异的灰败腐朽色泽!细密的粉末簌簌落下!
整个变速箱猛地一晃!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工人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那块突然塌陷的壳体。
周尘眼神一凝,迅速用扳手卡住旁边一个部件,稳住变速箱。他低头看着自己造成的那块腐朽塌陷,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失控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小林妹妹的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竟让他对劫力的掌控,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力量…心性…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覆盖劫纹的皮肤下,劫力缓缓平复。他不再看那块塌陷,继续沉默地拆解,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精准和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的海面下,暗流并未平息。
下班时分,夕阳将仓库巨大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尘拒绝了张胖子递过来的加班费,径直走向仓库大门。小林追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小布包。
“周哥!等等!” 小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感激和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周哥…这…这是我妈让我给您的…家里自己腌的咸菜…不值钱…您…您别嫌弃…” 他把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布包塞到周尘手里,又飞快地补充道:“小囡…小囡醒了,精神好点了,她说…说谢谢周叔叔的糖…”
周尘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粗糙的小布包。一股浓郁的、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咸菜香味透过布包散发出来。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将布包揣进工装口袋。“嗯。好好照顾她。”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温度。
他转身离开,身影融入工业区黄昏的喧嚣。口袋里,那包咸菜沉甸甸的,带着一个普通家庭最朴实的感激。
他没有直接回租住的地方。而是拐进了老街区深处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惠民大药房”。药店不大,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种药品,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材混合的独特气味。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药师正坐在柜台后看报纸。
周尘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里面琳琅满目的药盒。他对西药了解不多,但凭着劫力赋予的敏锐感知,他能大致分辨出哪些药盒散发的气息更“纯净”一些(可能是有效成分含量高或副作用小),哪些则带着更多驳杂的“衰败”气息(可能是杂质多或临近过期)。
“老板,拿两盒这个。” 周尘指着柜台里一种标注着儿童用、价格中等的消炎药和一种营养补充剂。这是他在仓库午休时,用手机粗略查过、结合感知后选定的。效果未必最好,但性价比和安全性相对平衡。
老药师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看了看周尘身上沾着油污的工装,又看了看他指的药,慢悠悠地说:“小伙子,家里孩子病了?这药还行,不过要按说明书吃,不能乱吃。要不要再配点维生素?”
“不用了,就这些。” 周尘付了钱。药盒拿在手里很轻,价格却抵得上他大半天的工资。
走出药店,天色已暗。老街区亮起了昏黄的路灯,各家各户的灯火也次第点亮。炒菜的香气、电视的声音、孩子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温暖的嘈杂。
周尘站在药店门口,看着手里装着药盒的塑料袋。冰冷的塑料触感,药盒坚硬的棱角。这与口袋里那包带着体温的咸菜、与小林绝望的哭泣、与小囡那句“谢谢周叔叔的糖”,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抬头望向城中村深处那片灯火稀疏的区域。那里,污秽的波动依旧隐隐传来,如同黑暗中的毒疮。力量可以撕碎化蛇,可以湮灭熵能锁链,可以加速钢铁的衰败…但面对一个普通小女孩的疾病,面对一个家庭的绝望,这种力量,又该如何运用?
掌心那点暗红的烙印,在街灯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嘲弄。
他拎着药,身影没入老街区温暖与阴影交织的巷弄中。步伐依旧沉稳,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之前未曾有过的…迷茫与沉重。属于“劫主”的力量,与“周尘”这个身份所背负的平凡悲欢,第一次在他心中产生了如此强烈的碰撞。这碰撞,或许比任何一场战斗,都更能磨砺他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