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石榴花炽烈的甜香,掠过将军府垂花门时,将檐下悬挂的铜铃撞出一串清响。春桃踮着脚尖,正将一支素银玉兰簪别入沈微婉发间,簪头那朵玲珑的白玉兰刚沾上鬓角,前院老管家就跌跌撞撞地穿过月亮门,山羊胡上还沾着晶亮的汗珠:\"大小姐!太傅府的管事嬷嬷递了名帖,说太傅夫人请您即刻过府!\"
沈微婉正将一块淋着蜜汁的桂花糕送入口中,闻言手指一颤,糕点险些掉在月白素裙上。春桃\"哎呀\"一声扶住她的手肘,绣帕下的指尖都在发颤:\"小姐,莫不是您在朱雀大街卖诗的事传到太傅夫人耳中了?她老人家向来讲究规矩,怕是要怪罪咱们......\"
\"怪罪?\"沈微婉舔了舔指尖的糖渍,黑曜石般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笑了,\"前年上元节,我可瞧见太傅夫人偷偷买过街头的糖画兔子——她老人家说不定是看上我的'沙雕诗'了呢!\"她想起前世太傅夫人总在宴会上偷偷收集民间俚语,藏在袖中的《笑林广记》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半个时辰后,沈微婉坐上青布马车,车帘缝隙里漏进的阳光在她鼻尖跳跃。路过太傅府门前的石狮子时,车辕突然一轻,廊下那只羽毛斑斓的鹦鹉竟扑棱着翅膀跟了上来,脆生生喊着:\"贵客到——贵客到——\"逗得她忍不住掀开车帘,见那鹦鹉爪子上拴着金丝,正歪着头看她,红喙上还沾着几粒粟米。
管事嬷嬷引着她穿过九曲回廊,廊外一池睡莲开得正盛,锦鲤在荷叶下穿梭,搅碎了满池天光。暖阁门帘一掀,一股淡墨混着薄荷的清香扑面而来,太傅夫人正临窗而坐,手中一卷书将半张脸遮住,翡翠佛珠顺着指缝滑落,发出细碎的声响。
\"你就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太傅夫人放下书卷,目光透过老花镜落在她身上。沈微婉福身行礼时,瞥见夫人鬓边那支赤金扁簪已有些许划痕,月白素缎裙角还沾着几点墨迹——倒像是刚从书堆里捞出来的。
\"听说你在水榭诗会作了首'夜壶诗'?\"太傅夫人指尖轻叩着梨花木桌,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沈微婉心头咯噔一跳,面上却做出懵懂模样:\"夫人说的是哪首呀?民女近来倒是作了'蛛网诗'讽酸儒,'算盘诗'劝婶娘......\"
\"少装糊涂!\"太傅夫人突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绽开的菊花,\"就是那首'夜壶肚大嘴巴小'——写得好!比我那几个孙子作的无病呻吟强百倍!\"她起身走到紫檀木书架前,抽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封皮上\"民间笑谈\"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是亲手所书。
沈微婉接过册子翻开,里面全是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市井顺口溜:\"三个和尚没水喝,四个婆娘一台戏\"、\"隔壁王婆卖西瓜,自卖自夸顶呱呱\"......她忍不住念出声,念到\"茅房蹲坑不用慌,自带香饼赛蜜糖\"时,太傅夫人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连手中的佛珠都差点甩出去。
\"可不是嘛!\"夫人指着册子上某段批注,\"你看这'婶娘算盘精',跟你的'算来算去算家产'简直异曲同工!\"沈微婉这才发现,册子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太傅夫人的批注,某首\"新妇进门闹哄哄\"旁还画了个挤眉弄眼的小人。
正说着,侍女捧来茶点,描金漆盘里的水晶肘子颤巍巍的,琥珀色的酱汁裹着肉皮,看得沈微婉直咽口水。太傅夫人见状,直接将盘子推到她面前:\"吃吧,别学那些大家闺秀装模作样——我就待见你这爽快性子!\"
沈微婉也不客气,银筷夹起一大块肘子送入口中,软糯的肉皮在舌尖化开,甜咸交织的滋味让她眯起了眼。春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悄悄拽她袖口,却被她不动声色地甩开,反而又夹了块带筋的肘子。
\"听说你在街头卖诗赚了不少?\"太傅夫人呷着碧螺春,忽然压低声音,\"多少银子啊?跟老婆子说说,也好让我那几个只会啃书本的孙子臊臊脸!\"
沈微婉咽下肉,含糊道:\"也就......几百两吧。\"话音刚落,太傅夫人笑得更欢了:\"好!比我那大孙子考中探花时赚的谢师礼还多!\"
两人正聊得投缘,暖阁外忽然传来环佩声响。沈微婉抬眼,见七皇子萧煜端着个食盒走进来,月白锦袍上还沾着几片花瓣,显然是从御花园直接过来的。他看见沈微婉时挑了挑眉,玉扳指叩了叩食盒:\"原来沈小姐也在,本王还想着给祖母送些新制的绿豆糕......\"
\"得了吧你!\"太傅夫人接过食盒,嗔怪道,\"你母妃送来的水晶肘子还没吃完呢,微婉正吃得起劲!\"
萧煜在沈微婉身边坐下,故意凑近几分,雪松般的气息混着肘子的甜香:\"沈小姐的'婶娘算盘诗'如今连御膳房的厨子都会唱了,本王想买本诗集收藏,不知售价多少?\"
沈微婉白他一眼,用银筷敲了敲空盘子:\"给殿下自然要收双倍——谁让您是皇子呢!\"
太傅夫人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你们俩啊,一个像窜天猴,一个像粘人糖,倒真是天生一对活宝!\"
正说着,管家匆匆进来,在太傅夫人耳边低语几句。沈微婉看见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听她摆摆手:\"让柳夫人在偏厅等着吧。\"转头又对沈微婉笑道:\"别管那些腌臜人,咱们接着聊《民间笑谈》。\"
偏厅里,柳氏已经等得脚底板发麻。她盯着墙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画是她前年送的,如今看来却像在嘲笑她。终于等到太傅夫人进来,她立刻福身:\"夫人,您得为妾身做主啊!沈微婉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太傅夫人坐下就端起茶盏,\"是不是为了微婉作的诗?我看那诗挺好,至少说得是实话——不像有些人,表面贤良淑德,背地里算计得比算盘还精。\"
柳氏噎得脸色发紫:\"夫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街卖诗成何体统!简直丢尽了将军府的脸......\"
\"够了。\"太傅夫人放下茶盏,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这当婶娘的,与其盯着晚辈的诗,不如多管管自家库房的账目——听说你克扣下人的月钱,都够买几车水晶肘子了?\"
柳氏浑身一颤,不敢再言,只能捏着帕子恨恨告退。躲在屏风后的沈微婉看得解气,忍不住对着太傅夫人的背影比了个大拇指。太傅夫人回头瞪她:\"还不出来?再躲着,煜儿把剩下的肘子都吃完了!\"
果然,萧煜正用银叉戳着最后一块肘子,见她出来,故意慢悠悠送入口中,还夸张地咂咂嘴:\"嗯,真香。\"沈微婉眼疾手快抢过盘子,却只抢到一小块肉皮,气得直跺脚。
太傅夫人看着两人闹哄哄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我说你们俩,要斗嘴就赶紧把婚事定了,省得天天往我这儿跑!\"
沈微婉和萧煜同时愣住,一个差点被肉皮噎着,一个手一抖,银叉掉在盘子里。暖阁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从太傅府出来时,沈微婉坐在马车上还有些发懵。春桃替她卸下簪子,忍不住问:\"小姐,太傅夫人是不是真有意撮合您和七皇子?\"
沈微婉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柳树梢:\"撮合不撮合的不重要——\"她忽然坐直身子,\"春桃,把我的诗稿都找出来,挑些有意思的抄成册!\"
\"小姐,您还真打算给皇上看啊?\"春桃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不?\"沈微婉嘴角扬起自信的笑,\"这天下能作诗的,可不只有那些摇头晃脑的酸儒!\"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她掀起车帘,看见七皇子骑着白马跟在车后,手中晃着一把绘着\"婶娘算盘诗\"的折扇,正朝她挑眉微笑。
而此刻的柳府,柳氏将妆台上的翡翠头面扫了一地。沈若柔怯怯地递上热茶,却被她一把打翻:\"气死我了!太傅夫人居然护着那个小贱人!\"忽然,她听见下人们在窗外议论:\"听说皇上在御花园里,让内侍念沈大小姐的'夜壶诗'呢......\"
柳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皇上?\"她抓起桌上的金镶玉算盘,狠狠砸在地上,算珠滚了一地,\"也好!就让皇上看看她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夕阳将将军府的飞檐染成金红色,沈微婉在书房里铺开宣纸,提笔写下\"沙雕诗集第二册\"几个大字。春桃端来冰镇酸梅汤,看见她正在抄录\"柳府家丁横行诗\",忍不住笑道:\"小姐,您这诗要是让皇上看见了......\"
\"看见了才好呢!\"沈微婉蘸饱墨汁,笔尖在纸上划出利落的弧线,\"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会赏我几车水晶肘子呢!\"窗外,七皇子府的方向飘来熟悉的桂花香,不知是谁家的莲花灯提前放入了护城河,灯影在水波里晃动,像极了太傅夫人眼中狡黠的笑意。这京城的天,注定要被她的诗搅得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