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紫藤花的甜香掠过太傅府水榭,将廊下悬挂的蛛网吹得如琴弦般震颤。沈微婉用一支鎏金小簪挑着碟中桂花糖糕,糖霜在阳光下碎成金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折扇击掌的脆响,比昨日王朗那酸儒的动静更显刻意。
“沈大小姐好雅兴。”
她嚼着软糯的糖糕转身,只见一个身着酱紫色暗花长衫的公子哥摇着泥金折扇走近,玉冠上镶嵌的鸽血红宝石在天光下流转,却被他刻意扬起的下巴衬得像块廉价玛瑙。沈微婉咽下口中糕点,故意用沾着糖霜的指尖指了指他的扇子:“刘公子这把泥金扇……莫不是刚从城南酱园赊的?闻着竟有股陈醋混着酱油的怪味。”
刘公子举扇的手猛地一僵,扇骨擦过下巴时险些划出红痕。周围交头接耳的贵女们顿时爆出一阵闷笑,柳氏慌忙用绣帕掩唇,身子却下意识往刘公子身侧倾:“刘公子莫怪,我这侄女打小性子直爽,说话没轻没重……”
“性子直爽?”刘公子冷笑一声,扇面上的寒梅图被他攥得泛起褶皱,“听闻沈大小姐前日以‘夜壶’‘蛛网’作诗技惊四座,刘某不才,倒想请大小姐以‘柳丝’为题,即兴一首如何?”
水榭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扑通”声。柳丝——这题目明着咏物,暗里却影射沈微婉心思如柳氏般纠缠算计!柳氏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眼角余光瞥见沈若柔掐着帕子的指节泛白,母女俩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
沈微婉却眨巴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顺着刘公子所指望去。水榭外那株老柳的枝条正被风卷得狂舞,凌乱的丝绦扫过湖面,倒真像极了柳氏撒泼时披散的发髻。她忽然拍手笑出声:“柳丝?这有何难!”
刘公子挑眉时,沈微婉已提着裙摆绕着柳树走了三圈,青石板上的青苔被她扫得簌簌作响。她陡然停在柳氏面前,指尖几乎点上对方绣着缠枝莲的鞋面,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路边一棵柳,
枝条乱抖擞。
春来发新芽,
夏到绿如绸。
秋风一吹晃悠悠,
冬天光杆立桥头——
咦?
怎么看着像婶娘?
从春吵到秋!”
尾音落下的刹那,水榭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刘公子的脸由绯红涨成酱紫,折扇“啪”地合拢时险些折断扇骨,指着沈微婉的手不住颤抖:“你……你这算什么诗!分明是借题发挥,人身攻击!”
“攻击?”沈微婉歪头,用帕子蹭去嘴角的糖霜,眼神却像淬了蜜的针尖,“刘公子且看这柳丝,春生嫩芽是生机,夏覆浓荫是用处,秋风中摇曳是自在,冬日里枯槁是本色——怎的到了我婶娘这儿,就非得学梧桐硬装高贵,最后落得个枝枯叶散的下场?”
“你一派胡言!”刘公子气得七窍生烟,“诗以言志,岂容你如此亵渎风雅!”
“哦?诗以言志?”沈微婉恍然大悟般拔高声音,突然转向柳氏的方向,抑扬顿挫地念道: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念完还煞有介事地转向刘公子:“刘公子,此诗言的是农人种田的艰辛之志,您可听懂了?”她话音一转,忽然望向柳氏,“倒是婶娘,往日克扣下人的月钱时,可曾念过这‘粒粒皆辛苦’?”
太傅夫人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周围贵女们笑得前仰后合,柳氏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恨不得将头埋进衣襟。沈若柔更是气得浑身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诗。”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沈微婉回头时,见七皇子萧煜不知何时立在紫藤花架下,月白锦袍上落着几片柳絮,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看着她,语气里的赞赏毫不掩饰:“沈小姐此诗,比那些无病呻吟的酸诗强上千倍。”
刘公子猛地抬头:“殿下!这等俚语村言怎能……”
“怎能及得上你的寒梅图有意境?”萧煜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本王倒觉得,能把柳丝比作‘从春吵到秋’的直白,胜过你扇面上那幅无病呻吟的寒梅百倍。刘公子以为呢?”
刘公子被噎得面色铁青,柳氏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殿下息怒,刘公子只是一时兴起……”
“兴起?”沈微婉眨眨眼,突然指着柳氏的发髻惊呼,“婶娘快看!您鬓边落了片柳絮——倒与方才那柳丝生得一般无二呢!”
柳氏下意识伸手去拂,惹得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沈若柔再也按捺不住,尖声喊道:“沈微婉!你少得意忘形!有本事你再作一首!”
沈微婉挑眉:“堂姐想让我以何为题?‘婶娘的算盘珠’还是‘堂姐的嫉妒心’?”
沈若柔气得浑身发抖,柳氏强扯出笑容拉住女儿,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沈微婉:“婉婉莫与你堂姐置气。既然你诗才如此出众,不如以‘明月’为题,作首正经些的诗让大家品鉴?”
“明月?”沈微婉舔去指尖的糖霜,看着柳氏眼中暗藏的得意,忽然轻笑出声。她走到水榭栏杆旁,望着天边初升的一弯月牙,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全诗念罢,水榭里鸦雀无声。太傅夫人手中的茶盏滑落在软垫上,太傅家的千金们个个目瞪口呆。这首诗意境空灵淡远,哪里像是方才作“柳丝诗”的顽劣少女能出口的?
沈若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柳氏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刘公子张了张嘴,却被诗中那份幽远的意境堵得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呆呆地看着沈微婉。
萧煜的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温柔的笑意。他缓步上前,声音低沉而清晰:“沈小姐……总能给本王带来惊喜。”
沈微婉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慌忙低头去拿案上的糖糕:“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不过是府里老管家教的顺口溜罢了。”
“沈大小姐深藏不露啊!”
“方才那首《静夜思》,当真是神来之笔!”
贵女们蜂拥而上,将柳氏母女挤在圈外。沈微婉偷偷对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立刻心领神会,拔高声音道:“小姐,老管家遣人来说,后厨炖了‘碧玉柳丝汤’给您补脑子呢!”
沈微婉借机福了福身:“殿下,臣女先行告退。”
萧煜颔首,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路上小心。”
路过柳氏身边时,沈微婉故意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婶娘下次若再想出题,不妨试试‘算盘珠子’——侄女算您克扣的月钱,可比作诗拿手多了。”
柳氏气得浑身发颤,眼睁睁看着沈微婉扬长而去。沈若柔跺着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娘!她怎么什么诗都会作?”
“慌什么!”柳氏咬牙切齿,拉着刘公子躲进假山后,“诗会还没结束!你再想个刁钻题目,定要让她当众出丑!”
刘公子揉着发疼的胸口,没好气道:“还能有什么题目?她连‘锄禾日当午’都能信口拈来!”
柳氏眼珠一转,狠声道:“有了!让她以‘老妇’为题作诗!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如何影射!”
刘公子恍然大悟,狞笑道:“沈夫人高妙!以‘老妇’为题,看她如何应答!”
两人在假山后密谋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七皇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萧煜对身后侍卫低语:“去告诉厨房,今晚本王要在府中设宴,主料用新采的柳芽,给沈小姐做道‘金丝柳芽桂花鸭’。”
侍卫领命而去,萧煜望着沈微婉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指尖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玉带扣。他倒要看看,当那个满肚子“歪诗”的小丫头遇上“老妇”题,又会蹦出怎样令人捧腹又惊艳的神作。
夕阳将太傅府的飞檐染成金红,沈微婉走在回府的马车上,春桃忍不住凑上前:“小姐,您方才那首明月诗……”
“嘘!”沈微婉捂住她的嘴,眼波流转间满是狡黠,“这是我从城西旧货摊一本破书里看来的——春桃你说,下一场诗会,柳氏那老虔婆又会想出什么歪题?”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眼中闪烁的精光,无奈地摇摇头:“依奴婢看,小姐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七皇子的‘柳丝桂花鸭’吧——上次您把他送的翡翠镯子‘不小心’掉进鸭汤里,殿下可还记着仇呢!”
沈微婉闻言哈哈大笑,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而此刻的太傅府水榭里,柳氏正拉着刘公子走向人群,一场新的刁难,正在暮色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