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太傅府水榭的风还裹着紫藤花的残韵,那淡紫色的花瓣浮在青石板上,被往来宾客的绣鞋碾出几缕若有似无的甜香。沈微婉刚将王朗怼得哑口无言,鬓边的珍珠步摇尚在轻轻晃动,便被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女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手中的鲛绡团扇摇得如蝶翼纷飞,七嘴八舌的赞叹声像碎玉般砸过来——
“沈姐姐方才那两句‘牛粪亦能滋玉树,破鞋犹可踏青云’,当真是惊才绝艳!”
“可不是嘛,王公子那脸都绿得跟水榭外的荷叶似的了!”
“快说说,姐姐怎会想到如此妙喻?”
沈微婉被挤得左右摇晃,只得笑着去扶鬓边的簪子:“诸位妹妹慢些,我这支‘并蒂莲’簪子快被挤掉啦!”那簪子是用南海珍珠与赤金打造,莲心处嵌着两粒鸽血红宝石,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她话音刚落,便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拽,原是相府千金张明月怕挤坏了她的首饰,特意往后退了半步。
躲在九曲桥畔假山后的柳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手中的锦帕早已被攥得变了形,月白色的缎面上浸出点点汗渍,指节泛白得如同水榭下的汉白玉栏杆。身旁的沈若柔踮着脚尖张望,绣鞋尖不耐烦地碾着地上的青苔,眼尾因嫉妒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娘,您瞧沈微婉那狐媚样儿,又在勾引人了!凭什么她能得这么多小姐追捧?”
“闭嘴!”柳氏猛地回神,声音压得像淬了冰,“没瞧见太傅夫人都在那边看着吗?成何体统!”她死死盯着沈微婉巧笑倩兮的模样,脑海里忽然闪过三日前在库房撞见这丫头偷背诗集的情景,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定是她提前知晓今日有诗会,特意背了些歪诗来卖弄!我就不信她真有这般急智!”
“柳夫人这话可差矣。”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柳氏惊得转身,见是吏部尚书的夫人李氏,正摇着绘有寒梅图的团扇,笑意吟吟地望着她,“方才王公子临时以‘牛粪’‘破鞋’为题,那题目何等俚俗,便是男儿家也需沉吟片刻,沈大小姐却能张口就来,这份敏捷,岂是死记硬背能有的?”
旁边的刘夫人也凑了过来,她素来疼惜自家那个笨嘴拙舌的儿子,此刻更是连连点头:“李夫人说得是!我家那混小子若有沈大小姐一半的机灵,我便是少活十年也甘愿!”她话音未落,周围几个相熟的夫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纷纷投向水榭中央的沈微婉,那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柳氏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偏偏又无话可驳。她眼睁睁看着沈微婉接过张明月递来的酸梅汤,又对太傅夫人福了福身,连那素来严肃的老夫人都难得露出了笑容,招手让她近前说话。沈若柔见母亲脸色发白,急得直跺脚:“娘!您快想想办法呀!再让她这么出风头,父亲该更看重她了!”
柳氏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忽然拔高声音,那尖利的调子惊得水榭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婉婉啊!你跟太傅夫人说完话,快来见见你柳舅舅!他刚从宫里当值回来,听说你在这儿,特意绕路来看你呢!”
人群闻声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只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踱步而出。他留着两撇山羊胡,眼角的笑纹里却藏着几分倨傲,正是礼部侍郎柳乘风——柳氏的嫡亲兄长。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沈微婉,从她略显凌乱的鬓发,一直看到她裙角沾着的几点草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久闻沈大小姐才名远播,今日有幸得见,老夫倒想请教一二。”
沈微婉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面上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舅舅快别折煞外甥女了!我那点小聪明,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哪比得上您老人家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呀!”她说着,还特意屈膝福了福,袖子里的一枚杏仁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哦?”柳乘风挑眉,山羊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既然如此,便以‘老妇’为题,作一首七言绝句吧。”他特意将“老妇”二字咬得极重,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柳氏微微发福的腰身,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敢不敢拿自己的婶娘开涮。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连水面上的涟漪都仿佛静止了。躲在另一处假山后的七皇子萧煜,正用茶盖拨弄着杯中的碧螺春,闻言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袖口掩住嘴。身旁的侍卫墨书小声提醒:“殿下,您再笑,茶水该从鼻孔里冒出来了。”
“多事。”萧煜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又探出头去,目光如同黏在沈微婉身上一般,连手中的茶杯倾斜了几分都未察觉。
只见沈微婉眨巴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忽然一拍巴掌,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的风铃:“‘老妇’?这有何难——”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全诗念罢,水榭内外鸦雀无声。太傅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掉了一颗,张明月忘了摇扇,连柳乘风脸上的笑容都僵成了一块寒冰。他捻着山羊胡的手指微微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这诗虽好,却与‘老妇’二字有何相干?分明是偷换概念!”
“怎么会不相干呢?”沈微婉歪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天下慈母,哪个不是从青丝熬成白发的老妇?难道在舅舅眼中,为游子缝补衣衫的母亲,就不算‘老妇’了吗?”她话音刚落,太傅夫人忽然抚掌大笑,那笑声震得廊下的鹦鹉都跟着叫了两声:“好一个‘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沈大小姐不仅才思敏捷,更是心怀孝道,难得!难得啊!”
柳氏站在人群外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看着太傅夫人拉着沈微婉的手嘘寒问暖,看着周围夫人们赞许的目光,再想到自己方才被当众影射为“老妇”,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再也顾不得仪态,“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锦帕摔在地上,那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摔得变了形:“够了!沈微婉你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不过是会背几首酸诗,就敢在太傅府卖弄风骚了?”
“婶娘这话说的,”沈微婉慢条斯理地捡起地上的帕子,用指尖捏着一角抖了抖,“外甥女不过是个粗笨丫头,若不多念几句‘歪诗’,又怎能衬得您老人家‘端庄贤淑,母仪天下’呢?”她特意将“母仪天下”四个字咬得极重,惹得旁边几个憋笑的贵女再也忍不住,纷纷转过头去。
柳氏气得浑身筛糠,眼前阵阵发黑,眼看就要晕厥过去。沈若柔慌忙上前搀扶,却被柳氏狠狠甩开:“滚开!没用的东西!”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而带着笑意的声音自月洞门方向传来:“柳侍郎,柳夫人,你们这是在太傅府摆起审堂的架子了?围着本王的未婚妻做什么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七皇子萧煜身着一件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腰带,手中端着一个食盒,正慢悠悠地走来。他墨发未束,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勾人。
“未婚妻?!”柳氏尖叫出声,声音尖利得如同指甲刮过琉璃,“殿下莫要开玩笑!沈微婉不过是个……”
“哦?”萧煜挑眉,随手打开食盒,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混合着鸭肉的酥香顿时弥漫开来。他用银筷夹起一块油光发亮的鸭腿,径直递到沈微婉面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尝尝看,这是御膳房新做的桂花鸭,本王特意给你留的。”
沈微婉看着那块皮脆肉嫩的鸭腿,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口水差点流出来。她故作嫌弃地撇嘴:“谁要吃你的东西,我自己……”话未说完,手却已经很诚实地接过鸭腿,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油渍沾在嘴角都未察觉。
萧煜见状,忍不住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星,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周围的贵女们看得目瞪口呆,张明月更是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柳氏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指着萧煜的手都在发颤:“殿……殿下!您乃是金枝玉叶,怎能与这种……”
“柳夫人。”萧煜打断她,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腊月寒冰,“本王的婚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侍郎夫人来置喙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乘风铁青的脸,“柳侍郎若是公务繁忙,便请先回吧,莫要扰了本王与未婚妻用膳。”
柳乘风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着萧煜眼中毫不掩饰的警告,又看了看周围夫人们似笑非笑的眼神,知道今日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臣失言了。既然殿下与沈小姐有事,臣就先告退了。”说罢,他狠狠瞪了一眼还在发抖的柳氏,拽着面如死灰的沈若柔,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柳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沈微婉才咽下最后一口鸭腿,用帕子擦了擦嘴,没好气地瞪着萧煜:“谁是你未婚妻?胡说八道些什么!”
萧煜挑眉,伸手把玩着她垂落的发尾:“哦?那方才是谁吃得那般香甜?连骨头都快嚼碎了。”
“要你管!”沈微婉的脸颊泛起红晕,像熟透的桃子。她猛地甩开萧煜的手,转身就往水榭外跑,连侍立在一旁的春桃都没顾上。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裙角的流苏在石板路上扫出细碎的声响。
萧煜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墨书忍不住凑上前:“殿下,您这招‘未婚妻’使得可真是高,柳家人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高什么高。”萧煜收起笑容,目光追随着沈微婉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再不出手,那丫头怕是要被人欺负哭了。”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上面竟画着一只鸭子叼着一枚玉龙佩,笔法稚拙却趣味十足,“去,让膳房把今日最新鲜的桂花鸭送到将军府,就说……本王的未婚妻爱吃。”
“是,殿下。”墨书强忍着笑意应下,看着自家殿下把玩着那块帕子,笑得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矜贵模样。
另一边,沈微婉气喘吁吁地跑回将军府,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春桃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小姐,您跑什么呀?七皇子殿下对您……”
“闭嘴!”沈微婉捂住耳朵,脸颊的红晕还未褪去,“再提那个登徒子,我就把你许配给王朗做填房!”
春桃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转移话题:“小姐,方才老管家说,柳侍郎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三日后在府中设宴,特意请您过府‘切磋诗艺’呢。”
沈微婉闻言停下脚步,挑眉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嘴角勾起一抹“欠揍”的笑容。她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碎发,指尖还残留着桂花鸭的香气:“哦?柳侍郎这是不服气,想找场子来了?”她捏了捏下巴,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春桃,去把我的端砚和狼毫笔拿来。”
“小姐,您又要作歪诗了吗?”春桃捂着嘴偷笑。
“胡说!”沈微婉瞪了她一眼,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次本小姐要作‘雅诗’,作那种能把柳侍郎气得当场背诵《孝经》的雅诗!”
夕阳下,沈微婉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鸭骨头。这京城的天,怕是又要因为她这满肚子的“歪机灵”,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而此刻的七皇子府中,萧煜正对着那块“鸭叼玉龙佩”的画帕傻笑,连贴身太监进来禀报要事都未曾察觉。这场围绕着诗才与权谋的交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