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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宗追捕的噩梦仍烙在骨子里,云黯每一步踏在幽墟湿滑的石板路上,都像踩在刀锋边缘。这座盘踞在无尽山脉褶皱里的混乱之城,白日里也少有天光能真正刺透那层常年笼罩的、混杂着炊烟、炉灰与不明秽物气息的污浊空气。街道两侧歪斜的棚屋如同溃烂的疮疤,层层叠叠挤压着本就狭窄的通道。污水在沟渠里缓慢蠕动,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物和劣质油脂的恶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肮脏的棉絮。

他裹在一件半旧的灰色斗篷里,身形微微佝偻,极力收敛着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气息,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巨大阴影里蠕动的尘埃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在兜帽的阴影下,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路边摊贩嘶哑的叫卖、角落里隐秘的肢体交易、几个眼神凶狠的汉子压低嗓音的争执碎片…所有声音、所有画面,都被他贪婪地攫取、拆解、分析。

“夜枭”这个名字,像一滴墨汁滴入浑浊的水潭,涟漪正在这幽墟底层缓慢扩散。前夜“黑鼠”被掏空的老巢,成了此刻两个倚在霉烂木门框上的汉子口中带着敬畏的谈资。

“…真他娘邪门儿!黑鼠那地儿,耗子洞都恨不得安上三道锁,愣是叫人搬空了库底儿!连根毛都没剩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灌了口浑浊的液体,咂着嘴,眼中残留着惊悸。

旁边那个瘦高个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不止!听说…就留了片染了墨的鸟毛,插在原本放钱匣子的地方!邪性不邪性?这‘夜枭’…怕不是个鬼吧?”

“鬼?”刀疤脸嗤笑一声,喷出一口酒气,“鬼可没这么利索的手脚!我看,是过江龙!指不定哪儿栽了跟头的大人物,流落到咱们这阴沟里来了。瞧着吧,黑蛟帮那群杂碎,这回怕是踢到铁板了,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云黯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从他们身后无声滑过。那些议论灌入耳中,只在他心底最深处激起一丝微澜,随即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名声是双刃剑,尤其在这幽墟。它或许能带来一丝无形的威慑,让“黑鼠”之流暂时退避,但更可能招来真正的豺狼,贪婪地嗅着“过江龙”可能带来的血腥利益。他需要的是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是解开那附骨之蛆般封印的钥匙——九幽魂玉!这执念如同烧红的铁钎,日夜灼烫着他的神经。

穿过一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绕过几个眼神浑浊、蜷缩在角落里的乞儿,云黯的脚步最终停在一条比主街更加阴暗狭窄的岔巷入口。巷子深不见底,两旁的墙壁高耸、湿滑,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如同某种巨兽肠道内壁的褶皱。巷口堆积着腐烂的菜叶和不明污物,浓烈的腐臭味几乎凝成实质,顽固地钻入鼻腔,试图扼杀任何闯入者的呼吸。然而,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深处,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檀香,如同在腐肉堆里顽强生长的一线幽兰,顽强地透了出来,丝丝缕缕,指向巷子最幽暗的深处。

就是这里了。钱眼通那只老狐狸,搓着肥厚的手指,眼缝里闪着精光,将这个名字和地点如同吐出一块难啃的骨头般丢给了他——“百晓生,老瞎棍一个,住‘虫豸巷’最里头,闻着那股子死人香就是。”

云黯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将斗篷又裹紧了些,侧身挤入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脚下黏腻湿滑,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墙壁上的湿冷透过单薄的衣衫,针一般刺入皮肤。巷子深处,那缕檀香渐渐压过了腐臭,变得清晰起来,混合着一种陈年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金属的气息,构筑成一个诡异的气场。光线在这里几乎断绝,只有巷子尽头,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从一扇几乎被厚厚污垢覆盖的、低矮破旧的木门缝隙里顽强渗出,像一只浑浊的眼睛,冷漠地窥视着闯入者。

他停在门前。门板腐朽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那昏黄的光晕和愈发清晰的檀香,正是从门缝里顽强地透出。没有门环,没有标识,只有一片死寂。云黯抬起手,指节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窄巷里异常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微弱的回音。

短暂的沉寂后,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是纸张被翻动,又像是衣料摩擦。接着,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门板,直接钻入云黯的耳中:

“门没锁,自己进来吧,影子里的客人。”

云黯心中微凛。对方点破了他潜行的状态。他不再犹豫,手上微微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门内景象瞬间涌入眼帘。

空间极其逼仄,与其说是居室,不如说是一个塞满了杂物的洞穴。四壁被顶天立地的陈旧木架占据,架上塞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物什:泛黄卷边的竹简、线装古籍、落满灰尘的龟甲兽骨、奇形怪状的矿石、干枯的草药、甚至还有几件锈迹斑斑、样式古怪的金属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源头是屋子中央一张破旧木桌上摆放的一只小巧铜炉,炉中一点暗红炭火,正袅袅升起青烟。这香气霸道地覆盖了所有其他味道,甚至压过了门外透入的腐臭。

桌后,一个枯瘦的身影隐在书架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那是个老者,须发皆白,如同深冬的枯草,杂乱地纠结着。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宽大布袍,更显得其身形干瘪。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而那双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只露出两条深不见底的缝隙,里面空洞无物,没有一丝光彩。

是个瞎子。

云黯的目光锐利如针,瞬间扫过整个空间。除了堆积如山的杂物和那老瞎子,并无他人。那些架子后面,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但以他的感知,并未察觉到活物的气息。只有老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暮、枯寂,如同古墓深处陪葬品的气息。

“坐。”百晓生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抬起枯枝般的手,随意地指了指桌对面一张同样破旧、沾满污渍的矮凳。

云黯没有立刻动作,斗篷下的身体依旧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无声地挪动脚步,选择了一个既能面对百晓生,眼角余光又能兼顾狭窄门扉的位置,才缓缓坐下。矮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影子里的客人,”百晓生那双盲眼似乎“望”了过来,空洞的视线落在云黯身上,竟让他皮肤下的封印隐隐传来一丝细微的、带着警惕的悸动,“带着青岚宗的风,裹着幽墟的泥…还有一股子,被强行锁住的、不甘心的‘味道’。稀客啊。”

云黯兜帽下的瞳孔骤然收缩!青岚宗!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神经上。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体内的灵力下意识地流转,右手在宽大的斗篷下已悄然握住了冰冷的柴刀刀柄。这老瞎子,开口第一句话就点破了他最深的根脚!他是如何知晓?陷阱?还是这幽墟之下,真有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杀意,冰冷而锐利,如同蛰伏的毒蛇,在云黯眼底一闪而逝。这狭小的空间,似乎瞬间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然而,百晓生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缓缓扯出一个近乎无声的、模糊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嘲弄或威胁,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了然?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放轻松些,年轻人。”百晓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冷的杀意,“老瞎子眼盲心瞎,不过是这幽墟里一块活得太久的烂木头。没人会对一块烂木头感兴趣,也没人指望从烂木头这里得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我闻到的‘味道’,是‘过去’在你身上留下的刻痕,很重,带着血和铁锈的腥气。至于青岚宗…呵,你身上那股子名门正派用灵泉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干净’味儿,在这满是淤泥的幽墟里,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藏不住的。”

他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斗篷的阴影,落在云黯紧握刀柄的手上。“刀是好刀,饮过血,也救过命。但在这里拔出来,除了溅老瞎子一身又脏又臭的血,弄脏了这些老伙计,”他枯指随意地点了点周围堆积如山的杂物,“又能如何呢?你走不出这条巷子,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云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对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既点破了他的戒备,又似乎…并无恶意?至少此刻没有。那柴刀刀柄上的冰冷触感,依旧紧贴着他的掌心,但那股骤然升腾的杀意,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缓缓泄去。他依旧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但紧绷的肩背线条,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斗篷下,他缓缓松开了握刀的手。

“我要找一样东西。”云黯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它对我至关重要。”

“哦?”百晓生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动了动,像是枯枝被风吹拂,“这幽墟里,至关重要的东西太多了。灵石、功法、美人、仇人的命…或者,是能救自己命的东西?”他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云黯沉默着。昏暗的灯火在他兜帽下的阴影里跳跃,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份沉默本身,似乎就是一种答案。

百晓生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也不以为意。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色污垢的手,摸索着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茶杯,凑到嘴边啜饮了一口。那茶水浑浊不堪,散发着一股劣质茶叶和不知名草根混合的苦涩气味。

“看来是后者了。”百晓生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说吧,那东西叫什么名儿?让老瞎子听听,看我这块烂木头,还记不记得住。”

“九幽魂玉。”云黯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坠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狭小的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么一刹那。只有铜炉中檀香青烟笔直向上,毫无波澜。百晓生那张布满沟壑的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云黯敏锐地捕捉到,老者握着茶杯边缘的枯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更深的青白色。

“九幽…魂玉…”百晓生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那只枯瘦的手缓缓放下茶杯,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移动,最终停在了桌沿,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触摸一段冰冷而遥远的记忆。

“呵…呵呵…”一阵低沉、干涩的笑声从他那干瘪的胸腔里挤出来,如同夜枭的悲鸣,听得人头皮发麻。“好大的口气啊,年轻人。你可知,你要找的这东西,是什么来头?它不是什么能延年益寿的仙草,也不是什么助人突破的灵丹!那是从九幽深处、万魂恸哭的绝地里,历经千年阴煞熬炼,才能侥幸凝结出那么一小块的…魂毒!是毒,亦是药,更是…引子!”

他猛地抬起那张枯槁的脸,“望”向云黯的方向,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涌动,让云黯皮肤下的封印再次传来一阵更强烈的悸动,如同被无形的针反复穿刺。云黯藏在斗篷下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强行压制住体内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充满暴戾与毁灭气息的阴冷能量。

“它能滋养神魂,更能撕裂魂魄!它能稳固封印,更能引爆禁制!你要它,”百晓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你体内那东西,已经快关不住了?!”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云黯耳边!

关不住了!

这三个字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惧和隐秘!青岚宗十年杂役的隐忍,深夜药田的刀锋舔血,柴房里经脉寸断般的痛楚…一切挣扎,不就是为了镇压体内那该死的封印吗?!这老瞎子…他究竟知道多少?他到底是谁?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云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聒噪。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内衫的脊背,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那股因为剧烈情绪波动而再次躁动的阴冷力量,封印的纹路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如同烧红的烙铁,黑雾在经脉深处翻腾咆哮,试图冲破那无形的枷锁。

杀了他!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柴刀刀柄的冰冷触感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嗜血的诱惑。

然而,就在这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临界点,云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百晓生那只枯瘦的手。那只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杯的边缘,动作缓慢而疲惫。指尖的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倦怠。那双空洞的眼窝,此刻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阅尽沧桑的漠然。

一瞬间,云黯沸腾的杀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猛地意识到:如果百晓生真想对他不利,根本无需点破。他大可以装作不知,或者用假情报将自己引入绝境。点破,更像是一种…试探?一中展示其价值的方式?在这幽墟,情报就是力量,而展示力量的唯一目的,就是交换。

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将那股狂暴的封印之力死死按回深处,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显得更加沙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磨出来:“你只需告诉我,哪里有,如何得。代价,你开。”

“代价?”百晓生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那模糊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一种洞悉的悲悯。“年轻人,能让老瞎子开口的‘价码’,不是谁都付得起的。灵石?俗物。法宝?累赘。人命?老瞎子半截身子入土,要那玩意儿何用?”

他那只枯手缓缓抬起,越过袅袅的檀香烟气,越过破旧的桌面,朝着云黯搁在桌沿的左手手腕,精准地探了过来!那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仿佛早已预知了云黯手腕的位置。

云黯全身的神经再次绷紧,手腕如同被毒蛇盯上,肌肉瞬间贲起,下意识就要缩回。但就在那枯槁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前一刹那,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不能退!这一退,不仅是示弱,更可能断送掉获取九幽魂玉信息的唯一希望!

冰冷的触感,如同千年寒冰,瞬间贴上云黯手腕的皮肤!那感觉并非仅仅是皮肤的冷,更像是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接触点直接钻了进来,直刺骨髓!百晓生枯瘦的指尖,粗糙如同砂砾,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就在接触的瞬间——

嗡!

云黯手腕内侧,那深藏在皮肤之下、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复杂封印纹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灼烫!仿佛被投入了滚油之中!一股狂暴、阴戾、充满了无尽毁灭与怨恨气息的黑雾,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在他经脉深处疯狂咆哮、冲撞!剧痛如同万根钢针同时攒刺,瞬间席卷整条手臂,直冲大脑!

“唔!”云黯闷哼一声,斗篷下的身体剧烈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他死死咬住牙关,齿间甚至渗出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痛吼压回喉咙深处。右手在斗篷下,已经将柴刀刀柄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而百晓生那只枯手,在触碰到云黯手腕的刹那,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猛地一颤!他那张古井无波的枯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灰白的眉毛紧紧拧起,深陷的眼窝周围肌肉抽搐,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震惊扼住了喉咙。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檀香炉里,青烟依旧笔直。

百晓生的指尖死死抵在云黯灼热跳动的腕脉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苏醒的蚯蚓般根根凸起、搏动。他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旋涡在疯狂旋转,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皱纹如同活物般扭曲、聚拢,显露出一种极度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惊悸?仿佛他枯寂的手指触碰到的,并非一个年轻修士的手腕,而是探入了一口沸腾着亘古凶戾的火山口!

“嗬…嗬…” 百晓生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枯瘦的身体竟微微颤抖起来。那抵在云黯腕上的手指,不再仅仅是冰冷,更传递出一种沉重如山的、带着无尽岁月沉淀的腐朽与悲怆气息,沉沉地压向云黯体内那狂暴的封印黑雾。

两股力量在无声交锋!

云黯承受着双重的煎熬。体内封印被彻底激怒,黑雾翻江倒海,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灼烧感顺着手臂蔓延,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熔穿。而百晓生指尖传来的那股沉重如山的腐朽气息,则像冰冷的巨岩,死死压制着黑雾的暴动,但这压制本身,也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窒息感。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冷汗浸透了里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百晓生枯槁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了力道,离开了云黯滚烫的手腕。那股沉重如山的压力骤然消失。

“噗——” 云黯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逆血猛地涌上喉头!他猛地侧头,强行将涌到嘴边的腥甜咽了回去,但仍有几缕暗红的血丝无法控制地从紧抿的嘴角渗出,滴落在他灰色的斗篷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印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整个左臂如同被废掉一般,剧痛和麻木交织,沉重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百晓生同样不好受。他枯瘦的身躯向后微仰,靠在破旧的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空洞的眼窝下方,竟缓缓渗出了两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血线,沿着深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瘆人。他枯枝般的手指痉挛般地抓握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死寂再次笼罩狭小的陋室。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铜炉中檀香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许久,百晓生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肮脏的袖口,极其随意地擦去了眼窝下的血痕。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虚弱,如同砂砾在朽木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原来…是‘它’…” 他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云黯的方向,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复杂情绪,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忌惮。“怪不得…怪不得你要找那九幽魂玉…锁链快断了,笼子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云黯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剧痛,没有开口,只是透过兜帽的阴影,死死地盯着那张枯槁的脸。他体内的封印黑雾在百晓生手指离开后,似乎失去了外界的强力压制,虽然依旧在经脉中狂躁地冲撞,但那股毁天灭地的爆发感却暂时蛰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灼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感。他需要答案!必须!

百晓生喘息了几声,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那只枯手重新摸索着,端起了桌上浑浊的茶水,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泼洒出来,在他破旧的袍子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他毫不在意,凑到嘴边,贪婪地喝了一大口,浑浊的液体顺着干裂的嘴角流下。

“九幽魂玉…”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鬼哭渊,幽冥骨船…拍卖会…”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砖,砸在云黯的心头。

“那条船…咳咳…”百晓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枯瘦的身体佝偻起来,“…在渊底深处的阴煞雾海里漂…不定时出现…下一次靠岸…就在…七天后…子夜…”

鬼哭渊!幽冥骨船!拍卖会!七天后子夜!

信息如同惊雷,在云黯脑海中炸开!鬼哭渊的凶名,在幽墟无人不知,那是连亡命徒都视为绝地的深渊!而幽冥骨船…更是只存在于最荒诞、最恐怖传说里的东西!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嘶哑地追问:“如何登船?”

百晓生喘匀了气,枯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骨船…认‘牌子’…也认‘实力’…还有…足够的‘船资’…”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更低了,“…牌子…是血煞宗特制的‘引魂牌’…或者…某些强大鬼修的信物…船资…至少…三块上品灵石…或者…等价的…阴魂、生魂…或者…更珍贵的东西…”

血煞宗引魂牌?三块上品灵石?生魂?云黯的心沉了下去。前两者都是他现在绝对拿不出的东西,后者更是邪魔手段,他虽在泥淖挣扎,却仍有底线。

“没有牌子,没有灵石呢?”云黯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百晓生那只在桌面上画圈的枯指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那张惨白枯槁的脸再次“望”向云黯,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那就…看你的‘本事’够不够硬…够不够…快…”他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属于幽墟底层的血腥味。“骨船的甲板…是用无数想偷渡者的骨头…铺成的…”

寒意,瞬间从云黯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明白了。没有请柬,那就只能当不速之客,用命去搏那一线登船的渺茫机会!而登船之后,在满船邪魔之中抢夺魂玉…更是十死无生的绝路!

“拍卖会上…魂玉…能到手?”云黯咬着牙,问出最后一个关键。若只是登船而无玉,一切仍是空谈。

百晓生沉默了片刻,那空洞的眼窝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景象。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难…难如登天…”他声音飘忽,“盯上那东西的…不止你一个…船上的‘大人物’们…早就磨好了牙…等着分食…你…拿什么去争?”

拿什么去争?

这五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云黯心头。他有什么?一身破烂的杂役修为?一把卷刃的柴刀?一个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恐怖封印?在这幽冥骨船之上,在那些动辄攫取生魂的“大人物”面前,他渺小得如同尘埃!

绝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刀锋舔血,最终都指向一条死路?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绝望即将蔓延开来的瞬间,云黯体内深处,那被百晓生刺激后依旧躁动不安的封印黑雾,似乎感受到了他意志的动摇,猛地爆发出更强烈的阴戾与暴怒!那并非毁灭,更像是一种被蝼蚁轻视的、源自亘古的狂怒!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冲脑海,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念——夺!抢!不择手段!碾碎一切阻碍!

这股源自封印本身的凶戾意志,如同一盆滚油,浇在了云黯濒临熄灭的斗志之上!他猛地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瞬间变得幽深无比,仿佛燃烧着来自九幽深处的冰冷火焰!恐惧被强行压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还有命!还有这把刀!还有体内这头不知是福是祸的凶兽!这就是他的筹码!去争!去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要用尸骨铺路!

“知道了。”云黯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和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牵扯着左臂的剧痛,让他身形微晃了一下,但他稳稳站住了。斗篷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

百晓生依旧靠在椅背上,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接触从未发生。他空洞的眼窝“望”着云黯起身的方向,那只枯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

“你的‘价码’…”云黯的声音低沉,提醒着这场交易的核心。他付出了一切的代价,承受了封印的剧痛,换来了这通往绝地的情报。现在,该是对方索取代价的时候了。

百晓生似乎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纯粹的肌肉抽搐。

“你的‘秘密’…就是报酬…”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叹息,在檀香的烟气里飘散。“一个能引来‘它’附身的秘密…一个被青岚宗追捕的秘密…一个…属于‘云家’的秘密…足够了…足够老瞎子…回味很久了…”

云黯的身体骤然一僵!云家!他竟连这个都…!

然而,百晓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枯瘦的手,如同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走吧…影子里的客人…趁天还没亮…路还够黑…”

云黯深深地看了一眼阴影中那枯槁的身影,仿佛要将这陋室、这诡异的盲眼老者刻入脑海。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带起一阵微弱的旋风。腐朽的木门被拉开,门外巷子里的腐臭气息再次涌入。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

嗤啦!

桌上那盏摇曳昏黄的油灯,灯芯毫无征兆地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火星!噼啪作响!骤然的亮光瞬间撕裂了陋室的昏暗,将百晓生那张枯槁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也将云黯即将融入门外黑暗的身影,短暂地定格在门框之中。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身后那枯槁身影的方向飘来,清晰地钻入云黯的耳中:

“云家的孩子啊…前路…黑…小心…影子里的影子…”

云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没有听见。但他的脊背,在跨出门槛、彻底融入巷子深处浓稠黑暗的最后一刹,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砰。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昏黄的灯火与浓郁的檀香,也隔绝了那句含义不明的低语。

巷子里,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他吞噬。冰冷、潮湿、带着浓烈腐臭的空气包裹上来,如同巨兽滑腻的舌头舔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只有身后那扇紧闭的木门缝隙里,透出的那一线昏黄微光,如同黑暗中一只浑浊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云黯裹紧了染血的斗篷,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如同真正的幽魂,迅速融入虫豸巷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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