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盆缓缓倾倒的浓墨,晕染着江南市的天际线。我走出校门,喧嚣的放学潮已然退去,只留下稀稀拉拉的人影和满地狼藉的纸屑。校门口那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在晚风中婆娑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深沉的影子。路灯还没亮起,四周是沉甸甸的灰蓝色。
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拖拽着无形的疲惫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嘴唇上的肿胀感似乎消退了些,但那被反复擦洗、近乎破皮的皮肤,在微凉的空气里依旧敏感地绷紧着,提醒着那个烙印的存在。胃里空落落的,却没有丝毫食欲,只翻搅着一种持续的、冰冷的恶心感。
口袋里那台沉默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着大腿外侧。苏晚那条“我买了排骨”的信息,如同一个温柔而残酷的锚点,将我从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粉笔灰雪崩中,硬生生拖回了现实的地面,拖回了我必须面对的生活——一个属于苏晚,属于我们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属于柴米油盐的生活。
而这生活,在我踏出校门、被沈薇强吻的那一刻起,就被一道看不见的裂痕,粗暴地劈开了。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身后那空旷的校园里,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我。香樟树影在脚下扭曲拉长,像择人而噬的怪兽。我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磨损的皮鞋尖,踏过水泥路面上一块块灰白的地砖,心里默数着:一、二、三……试图用这种机械的重复,驱散脑海里不断闪回的画面——沈薇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微微扬起的下巴,还有唇上那令人战栗的柔软与滚烫。
“嗡——”
口袋里的手机又是一震。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瞬。脚步猛地顿住,僵在原地。暮色四合,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是苏晚?还是……那个名字如同鬼魅般在心底一闪而过。
我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屏幕亮起,幽白的光刺得眼睛发痛。
不是苏晚。
是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一片模糊的、带着光晕的粉色云朵,朦胧而梦幻。
昵称:薇。
申请备注:林老师,通过一下嘛。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可爱表情]
薇。
沈薇!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我死死盯着那个“薇”字,盯着那个故作可爱的表情符号,仿佛看到了手机屏幕后面,沈薇那张带着执拗和莫名笑意的脸。她怎么会有我的微信?!她怎么敢?!刚刚在教室里那惊世骇俗的一幕还不够吗?!那声“林老师,我喜欢你”还不够吗?!她到底想干什么?!
恐惧和愤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拒绝!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狠狠戳在“拒绝”按钮上!屏幕暗了下去。
世界重新陷入沉沉的暮色。我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冲撞着,带着一种濒临炸裂的恐慌。拒绝了,然后呢?她会就此罢休吗?那个带着光晕的粉色云朵头像,像一块沉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比苏晚那条“买了排骨”的信息更加令人窒息。
拒绝的指令发出去了,屏幕暗了,但心底那片沉重的阴云却仿佛瞬间膨胀,塞满了整个胸腔。我攥着手机,指尖的冰凉蔓延到整条手臂,血液似乎都滞涩了。拒绝,只是一个开始。沈薇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的执拗,绝不是一句拒绝就能打发的。她会怎么做?在走廊上堵我?在办公室门口等?还是……像刚才那样,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
这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起来,脚步踉跄,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被香樟树影笼罩的、如同鬼蜮的校门区域,离开这随时可能被沈薇出现打破的、令人窒息的空气。身后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目光在追逐,针扎般刺在背脊上。
穿过两条相对僻静的、两旁栽种着老梧桐的小街,城市的声浪才重新涌入耳膜。车流的轰鸣,小贩的叫卖,店铺里传出的音乐,混合着食物的油烟气息,扑面而来。这属于市井的、喧闹的“生”气,稍稍冲淡了刚才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惶恐。
公交站牌就在眼前,孤零零地立在行道树的阴影里。站台上空无一人。我靠在冰凉的金属广告栏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汗湿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唇上那点残留的、被晚风吹拂的麻痒感,又顽固地冒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腹轻轻碰了碰那片皮肤,红肿似乎消褪了些,但那被强行烙印下的触感记忆,却像刻进了神经末梢。
掏出手机,屏幕解锁。那个“薇”的好友申请界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微信的聊天列表。最顶端,依旧是苏晚的头像——一张我们在海边拍的合照,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我们的笑脸。下面是她那条简短的信息:“我买了排骨。”
排骨。
苏晚炖的排骨汤,是我们租住的小屋里最温暖的味道。她总喜欢放些山药和玉米,炖得汤汁奶白,香气四溢。每次我加班改卷子或者辅导学生晚归,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迎接我的总是这股暖融融的香气,还有她穿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的笑脸。
心口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愧疚感,瞬间将我淹没。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那锅等待的排骨汤,苏晚温柔的笑脸……这一切平凡而珍贵的温暖,此刻都因为唇上那点不该存在的灼热感,因为口袋里那个“薇”的幽灵般的申请,而蒙上了一层肮脏的阴影。
我背叛了她。即使身体没有,心也早已在那个混乱的瞬间,被强行拖入了泥沼。恐惧和羞耻像冰冷的藤蔓,缠得我几乎窒息。我该怎么面对她?怎么解释我红肿的嘴唇?怎么在她清澈的目光下,藏住心底那片巨大的、名为“沈薇”的阴影?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惨白一片。我盯着苏晚那行简单的字,手指悬在回复框上方,指尖冰凉颤抖。打下一个“好”字,又删掉。打上“辛苦了”,又觉得虚伪无比。最终,只发出一串干巴巴的字符:
“嗯,刚下课,在路上。”
发送。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秒回。这短暂的空隙,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刚才稍稍平复的恐慌和焦虑瞬间放大。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之前拒接了电话?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公交车如同一个巨大的、喘着粗气的钢铁盒子,裹挟着一股浑浊的热风,缓缓停靠在站台。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窜了上去,投币,找了一个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将自己深深埋进硬邦邦的塑胶椅背里。车厢里混杂着汗味、食物气味和汽油味,沉闷得令人作呕。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只让我感到一种冰冷的疏离。
车子颠簸着,驶过一座横跨内河的石桥。桥下墨黑的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璀璨的霓虹,波光粼粼,像一条流动的、破碎的光带。借着车窗外流动的光影,我再次看向手机屏幕。
苏晚的头像旁,依旧没有出现新消息的提示红点。
只有我那条孤零零的“嗯,刚下课,在路上。”
像一句苍白无力的谎言,漂浮在冰冷的电子海洋里。
车子驶离了繁华的市中心,窗外的灯火稀疏暗淡下来,大片大片新开发的、还在建设中的区域如同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路灯昏黄的光晕间隔很远才出现一次,车厢内陷入昏暗。在这明暗交替的晃动里,我闭上眼,沈薇那双亮得惊人的、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苏晚温柔含笑、等待我回家的脸庞,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脑海中疯狂撕扯、对冲。
唇上那点该死的麻痒感,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