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楼比宿舍楼更像一座巨大的、废弃的工业反应釜。灰扑扑的水泥外墙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高处几扇蒙着厚厚污垢的、狭小的气窗,像浑浊的眼睛。沉重的铁门虚掩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劣质油脂、陈年霉味、食物馊味和某种……类似动物饲料的酸腐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从门缝里汹涌地扑出来,瞬间将林默淹没。
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当场呕吐。他强忍着,推开那扇冰冷、油腻的铁门。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到令人心悸的空间。高高的、布满蛛网和黑色油污的穹顶下,几根粗大的、同样污秽的水泥柱子支撑着。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在高处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如同垂死烛火般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摆着几张长条形的、油腻腻的木桌和同样肮脏的长条凳。桌子边缘凝结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污垢。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颗粒,在昏黄的光线下缓慢游移。
最深处,靠墙的位置,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窗口敞开着,像一张怪兽的巨口。窗口后面,影影绰绰晃动着几个人影。一个穿着同样油腻白围裙的胖女人,正用一把巨大的、边缘卷刃的铁勺,在一个同样巨大的、冒着可疑热气的铁桶里搅动着什么。那粘稠的、如同泥浆般的搅动声,在空旷死寂的食堂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回响。
没有其他老师。只有林默一个人。
他站在门口,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泥沼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全是铁锈和霉尘的味道。他拖着脚步,走向那个散发着“食物”气息的窗口。
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窗口后面,那个胖女人抬起头。一张浮肿的、毫无表情的脸,眼袋下垂,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的粥。她看了一眼林默,没有任何询问,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机械地拿起一个边缘豁口、同样油腻腻的搪瓷碗,伸进那巨大的铁桶里。
“哗啦……”
一大勺粘稠的、颜色灰褐、夹杂着不明黑色颗粒的糊状物被舀了出来,倒进碗里。那东西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
“早饭。” 胖女人把碗从窗口推出来,声音嘶哑平板,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林默看着碗里那滩冒着微弱热气的、如同呕吐物般的糊状物。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油腻的搪瓷碗沿。他端起碗,那沉甸甸的、粘稠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
他转过身,走向离窗口最近的一张长条桌。桌面油腻得反光,凝结着厚厚的污垢。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冰冷的、同样油腻的长条凳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灰褐色的糊状物表面,漂浮着一层细密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铁锈沫子。他用勺子——一把同样锈迹斑斑、边缘卷刃的薄铁片——搅动了一下。粘稠的阻力很大,勺子带起下面更深的、颜色更暗的糊状物,散发出更浓烈的铁锈腥气。
他舀起一小勺,送到嘴边。那股混合着铁锈、霉味和酸腐的气息直冲鼻腔。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像吞服毒药般,将那勺冰冷的、带着颗粒感的糊状物送入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生锈铁水混合着腐烂菜叶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强烈的铁腥味盖过了一切,刺激得他舌根发麻,喉咙本能地剧烈收缩,想要呕吐!他死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咽了下去。那粘稠冰冷的糊状物滑过食道,像一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虫子,留下火辣辣的灼烧感和浓重的铁锈味。
他猛地放下勺子,铁片撞击在搪瓷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呛了出来。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嘴,手背上沾上了灰褐色的糊状物和铁锈沫子。
就在这时。
“哐当!”
食堂那扇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林默被惊得猛地抬头!
门口的光线被几个涌进来的身影挡住。
为首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几乎要顶到低矮的门框。那是一个少年,骨架粗大得惊人,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紧绷在身上的破旧棉袄,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两截粗壮黝黑、布满冻疮和污垢的小臂。他的头很大,头发像枯草一样乱糟糟地支棱着。一张脸扁平而呆滞,眼睛很小,眼距很宽,眼神空洞,嘴角微微张开,流下一丝晶亮的口涎。他像一头被驱赶进围栏的、茫然无措的蛮牛,站在门口,巨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洞。
“铁蛋!别堵门!进去!” 一个尖利、带着不耐烦的女声在后面响起。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花棉袄的中年女人,用力推搡着那个叫铁蛋的巨人少年。她身材矮小干瘦,颧骨很高,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飞快地扫视着食堂内部,最终落在孤零零坐在桌边的林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铁蛋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笨拙地挪动着巨大的身躯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孩子。
一个瘦得像麻杆、脸色蜡黄、眼神躲闪的男孩,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动作僵硬。
一个头发枯黄、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小辫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种痴痴的笑容,嘴角同样流着口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缺了胳膊的破布娃娃。
还有一个更小的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沉默地跟在最后面,看不清脸。
那个干瘦的女人——显然是他们的生活老师或者监护人——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往桌子这边驱赶。“快点!都坐下!吃饭!”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食堂里格外刺耳。
铁蛋被推搡着,笨拙地挪到林默旁边的长条凳上。巨大的身躯坐下时,那破旧的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坐下后,依旧茫然地张着嘴,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油腻的桌面,对近在咫尺的林默视若无睹。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某种动物般体味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畏畏缩缩地在同一张长桌的其他位置坐下,都低着头,不敢看人,更不敢看林默。
那个干瘦女人没有去窗口打饭,而是径直走到林默对面,隔着油腻的桌子,一屁股坐下。她那双刀子般的眼睛,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林默,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到他沾着水渍和锈迹的裤腿,最后落在他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凉透的“粥”上。
“新来的?” 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市侩的腔调。
林默沉默地点了点头。
“姓林?” 女人挑了挑她那稀疏的眉毛,嘴角撇了撇,“老刘早上提了一嘴。啧,城里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林默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看着是细皮嫩肉,不像能扛事儿的。喏,这几个,” 她用下巴点了点桌边的几个孩子,特别是那个巨人般的铁蛋,“就是你的学生了。铁蛋,力气大,脑子笨,得看着点,别让他闯祸。那个是二毛,腿脚不好。那个是傻妞,就知道傻笑抱娃娃。那个……” 她指向最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男孩,“小哑巴,不会说话,蔫坏。”
她语速很快,像在清点一堆有瑕疵的货物,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淡淡的厌烦。
“记住了,别指望他们能学啥。管着点,别出事,别给学校添麻烦就行。” 她总结道,然后站起身,不再看林默,朝着窗口走去,声音拔高,“王姐!打饭!快点!饿死了!”
窗口后面传来胖女人含混的应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