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没说话。
跟她受过的那些颠沛流离之苦比起来,一碗药的苦又算什么?
沈家让她见识花团锦簇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将她养的天真又愚昧,她以为女子的立足之本便是通过依附一个男人来实现。
当她发现自己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时,已经太迟了,她早已失去了庇护自己的力量。
只是她终究是低下了头,藏起了眼中的那一抹坚韧,再抬眸时,已是眼睛红红,可怜兮兮的小丫头模样。
“哥哥又来打趣我,经过昨晚那一遭,差点连命都没了,还说什么苦。”
沈之珩笑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打开食盒的夹层,又取了一碟蜜饯出来,是她以前极爱吃的嘉应子等果脯。
“尝尝,这是从上京嘉庆坊带回来的。”
云鸾依言捏了个嘉应子,放在唇边慢慢地小口咬着,细白的指尖沾染了一些糖渍,腕间没有首饰,素手纤纤,一段诱人的白,延伸至浅红色的衣袖中。
她是个美人胚子,十七八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贝齿红唇,姿态优雅,瞧着极是赏心悦目。
沈之珩就这样瞧着她,直到被她发现,才弯唇笑了笑。
“荣王抓了你的丫鬟,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云鸾咀嚼的动作顿住,随后脸色发白地看向沈之珩,轻咬唇瓣,似想说什么。
沈之珩不动声色地微笑,“妹妹不必担心,荣王府如今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云鸾心事重重地放下那枚吃了一半的嘉应子。
李少麟死了,是她杀的,她怕过,但没后悔过,重活一世,她还是会选择杀了他,可阿采……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沈之珩解释:“荣王府私造兵器,操练军马,哪一项都是重罪,李少麟为祸百姓,强纳民女,草菅人命,更是死有余辜。妹妹这是为民除害了。”
调侃般的话,云鸾却没笑。
她知道,沈之珩说的都是真的。
不久之后,荣王果真勾结滇王造反了,沈家也成了荣王第一个报复的对象,除了沈之珩的缘故外,更是看中了沈家富可敌国的家产。
只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劲。
昨晚出现在沈之珩书房中的贼人是来找什么的?
云鸾失神般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等回过神来,又听沈之珩道:“今日你便动身前往城郊别院养病,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云鸾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同意。
“大哥哥不是隐瞒了行踪回来的,如今贸然现身……会不会不太好?”
“昨夜府里已送信去京城叫我回来,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你安心即可。”
这意思就是,善后的事情他会负责,叫她不要插手。
云鸾垂下睫毛,知道自己该乖乖听他的安排,可她不想。
“大哥哥,阿采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不管她。”
“不过一个丫鬟。”
沈之珩语气淡淡,“待风头过去,我再寻几个可心的给你。”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将阿采的性命视如草芥,她忍不住出言顶撞。
“也许在大哥哥眼中她不过是个丫鬟,可在我眼中,她是与我相依为命的亲人。”
沈之珩看着她,半晌后才道:“你可知道今日一去便是什么下场?”
“知道。”云鸾说,“无非是失去清白,毁了名声。”
她已不是前世那个将清白与名声看得比天大的小姑娘,重活一世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我早已无路可退,如今更是身陷局中,阿采被我连累,原本就是我之过,我若是不救她,心中更是难安,如今之计,我唯有以身入局,才能破局,大伯母抓了阿采,不就是要定我的罪吗?”
“何况,我不相信这是意外,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我,而那个害我的人,我也一定不会放过。”
此时天光已经很亮了,沈之珩坐在背光处,映着窗外那一片萧瑟,神色竟显得越发冷了。
对于她的请求,他不置可否,沉沉地看了她半晌后,忽然开口。
“你不想嫁给他吗?”
云鸾一愣,便听他又道:“季家那门婚事,你不是很满意吗?季家公子不正是你想要嫁的那种读书人?若日后他考取了功名,进入官场,季家复爵也不是什么难事,成为公侯之妻,光明正大地与我划清界限,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
她终于明白他想要什么了。
在这个沈家,除了长辈,唯一能决定她命运的人就在眼前。
不顾自己衣衫单薄,也不顾地板上依旧寒气逼人,径直下了地,跪在他面前。
沈之珩眉心微蹙,却没有伸手去扶她。
“我从未满意过这门婚事,季砚临也并非良人,季家更是火坑……大哥哥,你帮帮我。”
她仰头看他,面上泪珠儿滚滚,自她雪白的腮边落下。
她已然驾轻就熟,因为当初在他面前时,但凡她一掉眼泪,他就没有不心软的时候,如今,更是连装也不需装了。
“我想退婚。”
……
云鸾离开后,沈之珩也喝完了那一盏茶,懒懒靠在引枕上,他面无表情地阖着眼,一动不动。
屋里屋外的人知道他这是又心情不好了,做什么都蹑手蹑脚的,大气也不敢出。
沈之珩知道他应该问她退婚的原因,但他忽然又不想问了。
前两年间断断续续传回来的关于她的消息,慢慢变的亦真亦假。
花前月下,两情相悦?
沈之珩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到底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收买了他的人给他传递假消息?
不过这处失望之余,她倒是说了他一直都想听的话,就在方才,他问她:“退婚之后呢?”
“退婚之后……”
她望着他,湿润还微微泛红的眼流露出丝丝狡黠,“就留在家里,陪着大哥哥。”
他莞尔一笑,“妹妹不嫁人了么?”
“不嫁了。谁也不嫁了。”
她话说的果决,带着几分懵懂的天真,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微微叹气,似感慨似服软,“傻丫头,天下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
“那哥哥会娶妻吗?”
他点点头,“自然。”
她便不再说话了,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裳的带子,等他瞧过去时,看见她眼圈又红了,倒似伤心了一般。
他心情瞬间好了几分,将那云簪插回了她的发间,对她承诺,“退便退了吧,我会给妹妹找个更好的人家。”
思及此,沈之珩垂眸,捡起小碟中那枚咬了一半的嘉应子,放到眼前端详许久,才慢慢送进了唇齿间。
甜腻柔软的滋味,一如两年前那个雨夜。
“公子,去潭光寺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小舟儿问何时出发。”
红药走上前,端来一盏清茶放在他面前,“四小姐方才从归园的密道悄悄离开了。”
见沈之珩不说话,红药忍不住道:“前方便是龙潭虎穴,去了怕是没命回来,公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沈之珩接过茶笑了笑,“无妨,总要她多碰碰壁,碰到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才会心甘情愿地听话。”
说罢搁下茶盏,“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