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转头,目光冷淡地望向庭院。
对面的客房里灯火通明,一道影子映在窗上。
这空荡的庭院,不用看也知,这客栈中遍布他的眼睛。
她没有逃走的机会。
云鸾不再犹豫,端起那碗已经快要凉透的药,仰起头,一饮而尽。
复又躺下,面朝里,低声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红药姑娘请出去吧。”
红药知道她已经将话听进去了,便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雨过天明,晨雾四起。
沈之珩只睡了半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到书案前。
桌案上摆了许多已被拆封的密讯,是从大梁的四面八方递来的,书写字迹各不相同,压在底下的,还有许多奏折。
沈之珩长身玉立于书案前,黑衣玉带,面容冷漠地翻阅那些奏折。
他今日着了鹤氅,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的柔软飘逸的布料,颜色纯黑,衬得他原本就出挑的容色更加冷艳。
侍立在一旁的红药看向他,心中也免不了大受触动。
扬州事变,公子血洗荣王府,手段残忍。
消息传到上京,朝中弹劾他的奏折像雪片一般飞到了萧帝的案头,但这些人不知道,本该在萧帝案头的奏折,又会被快马加鞭地通过各种途径送到他的手中。
这几年,她眼看着公子成长起来,一步一步走入朝堂,控住了那个昏庸残暴的帝王,心胸强悍仿佛是天生的王者。
而这样强悍的男人她起初也仰慕过,却终不能为她所有。
红药低头,无声苦笑了一下。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片鱼肚白,隐约有一轮红日即将跃出,竟是雨过天晴了。
为了给他提神,衔香只得将茶水冲泡的极为浓酽,馥郁的茶香顿时散开,冲淡了沈之珩心头的疲惫。
他唤来门外当值的秦朝,低声吩咐了句什么,秦朝领命而去。
接着又看向红药,问:“可都收拾好了?收拾好了就把人带回扬州安置吧。”
红药点头退下。
云鸾得知红药要带她离开晴川,没说什么,想起那双冰露雪刃般的凤目,她下定决心。
“我出去走走。”
云鸾出了房间,沿着回廊往对面而行,这驿馆的院子极为清雅,中央是一汪人造湖泊,若是想去到对面,非得绕行一周不可。
这般格局,令云鸾想起了沈府。
想起她在沈家时,想起他们过去的,现在的,沈之珩对她的好,沈之珩对她的坏。
他对她好的时候,可以让她永远沉沦在他的柔情之中,可他对她坏的时候,做的那些事,只叫她感到害怕。
雨后寒风拂面,阶下流水潼潼,院中栽种的海棠已开了满树,云鸾从树下路过,片片白粉花瓣似雪霏霏,朝云鸾扑面而来,云鸾颇为烦躁地将这些花瓣拂了下去。
走过了九曲廊桥,又踏上妙趣横生的湖石,云鸾最终在一丛森森修竹前停了下来。
云鸾顺着竹节仰视,见头顶郁郁葱葱,直通天际,风过林稍,沙沙作响。
竹本高洁,历经风雪严冬而面不改色,皆因无心。
云鸾心神稍定,尔后转身,随手折了一枝盛放的杏花,朝沈之珩所在的房间走去。
案上的博山炉里燃着笃耨香,清香幽远,沁人心脾,沈之珩端起早已温热的茶盏,揭开盖子,慢慢喝了一口。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物的摩挲声传来,沈之珩知道是谁进了屋子。
他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放下茶盏,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
良久,身后才有声音传来。
“大哥哥。”
她的嗓音听着怯生生又小心翼翼的,好像很怕他似的。
沈之珩没有应声。
他突然很好奇,她现在为什么如此怕他。
“大哥哥,今日先不走,成么?”
她斟酌着措辞,“昨日,那个姓薛的小将军帮了我许多,我还未当面向他致谢……”
沈之珩手中的公文不耐烦地翻过一页。
那声音忽地一顿,接下来的话便不敢说了。
轻盈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像是离他更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幽香,是淡淡的海棠花香。
一支盛放的春杏放在了他的案头,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液。
沈之珩看着那支杏花。
明明从海棠树下走过,却只给他带来了春杏……
“大哥哥,阿鸾,阿鸾有事要求大哥哥,请大哥哥应允……”
恍惚之间只觉衣袖被人轻轻地拽住了,再转眸一看,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蹲在了他的腿边,仰头望着他。
一双漂亮的眼,如同被窗外的潮湿润泽了一般,雾气氤氲,里边倒映出他的影子,那一对睫毛轻颤,梨花带雨,哀婉凄愁,当真是我见犹怜。
知道这是她刻意做出的娇媚模样,沈之珩心中倒也有几分意动。
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凑到她耳边,低低道:“妹妹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有事情求哥哥,就眼泪汪汪的?可惜——”
“可惜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吃这一套。”
这句话还未吐出,沈之珩就见她主动靠过来,像他们以前亲密那般,环住了他的腰。
“求求你了,大哥哥。”
沈之珩的眼睫一颤,后面的话便生生憋了回去。
“先前在府中时,大伯要我去认罪,阿鸾真是怕极了,生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哥哥……”
说着,嗓子自然哽咽了,又继续道:“后来阿采找到我,我才好不容易逃出来,又怕荣王的人追到,便慌不择路地出了城……”
她仰起脸,眸中噙着委屈的泪光,脸上的惊惶也不似作假。
“阿鸾人生地不熟的,只得四处乱走,先前在府中听三叔说父亲到了晴川,便想着来此与父亲相会,也好再一同归家,谁知,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所以大哥哥能来,阿鸾也是十分高兴的,早间言语冲撞了哥哥,阿鸾心中愧疚,希望哥哥能原谅阿鸾,只求哥哥帮帮阿鸾,让阿鸾扶灵送父亲还家……”
说到这里时,她已哭泣的不能自已,后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那张原本苍白的小脸也被憋的更红,瞧着人都快要碎了。
轩敞的室内清净无声,柔和的曦光透过白色纱幔,袅袅沉沉。
沈之珩垂眼看她半晌,才微微叹气。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天生就会蛊惑人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