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珩喝了药,沉沉地躺在床上,屋内服侍的人都已退下,室内陷入寂静。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柔软洁白的帕子展开,就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查看。
上好的杭绸质地轻薄如雾,帕角用银线绣着一丛半开的海棠,花蕊处缀着颗米粒大小的明珠,下方是清秀的“鸾”字。
帕子散发着浅淡的香,不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她身上特有的甜香。
他摩挲着帕子,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不对,应该是更早以前。
他被救下的时候眼睛已经被石灰灼伤,不能视物。
救他的人是北岐的小公主燕昭。
他没见过她,却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也没见过他,更没认出他,还带着他一起躲了些日子,有时候也会同他说话,给他吃的,他记得她身边还有两个老奴。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他虽然看不到那大雪,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他的意志,那晚,庙里很静,他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等他夜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蹲着那位小公主。
“哥哥,你冷吗?”她问。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略有些防备地后退。
“你来做什么,你的嬷嬷呢?”
“嬷嬷……”
女孩顿了顿,低声哭出来:“我方才去叫嬷嬷,但嬷嬷已经不动了。”
“哥哥。”她趁他毫无防备,扑进了他的怀中,“我害怕……”
他本是抗拒,可她眼中落下的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摸索着将女孩往怀里拢了拢,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
寒风从破败的窗棂灌进来,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们身上仅有的热量。
疼痛从冻伤的皮肤表面传来,像无数细小的银针,一寸寸扎进骨髓。
他们蜷缩在潮湿的稻草堆里,互相拥抱着取暖。
女孩的抽噎声渐渐弱下去,他又听见雪落的声音。
簌簌的,落在屋顶的瓦檐上,拍打在窗上,落在这世间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活着的,和死去的人身上。
黑暗像潮水般淹没了一切。
他看不见她的脸,亦看不见四周,却能感受到背后那尊泥塑菩萨的存在,以及寺庙中弥漫着的,陈旧的烟火气。
菩萨低垂的眉眼应当正慈悲地望着他们,他想。
“别怕。”他说。
“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那天夜里,这座城中冻死了两千多人,她的两位嬷嬷全都死在了这场大雪中。
虚幻与现实交织,沈之珩睁开眼,眼尾的嫣红似已被酒意浸透。
他抬手将帕子覆在脸上,柔软的布料擦过他的唇,蒙住了他的眼。
若不是当年那茶,也不会让他怀疑到她身上。
原本他想着,既然从她身上查不出什么,便从那北歧公主身上查。
可谁知得来的线索虚虚实实,半真半假,让他一时也难以决断,可没想到那日秦朝送来的消息,让他隐约觉得,她就是她。
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她就在他身边。
——
自沈之珩归来的消息传开,扬州城便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
沈府门前那条巷子,日日被车马塞得水泄不通,朱轮华毂的官轿与描金绣银的马车排成长龙,各家仆役捧着名帖礼单在府门外挤作一团。
宋志不得不派出巡城的衙役来回奔走,劝说那些急着拜见的达官显贵离开。
然而沈府的大门始终紧闭,只留归舟一人立在门前,不卑不亢地重复着:“丞相有令,舟车劳顿,暂不见客,都回去吧。”
那些捧着厚礼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这……”盐运使家的管事捧着礼盒,尴尬地站在原地,“我家大人特意寻来的前朝字画……”
归舟微微一笑:“我家公子说了,诸位心意领了。若真有要事,可递帖子到衙门,宋知府自会按章程办理。”
沈家门外是闹哄哄一片,院内却是寂静清幽。
云鸾斜倚在填漆描金的绣绷前,指尖捻着一段雨过天青色的丝线,低头走针。
衣料是松江府上贡的云纹缎,而她裁的是男子中衣样式。
沈之珩这次帮了她,她不能视而不见,亦不能当作理所当然,可她拿不出什么珍贵的东西,想了又想,还是打算亲手为他缝制一套衣衫,权当谢礼。
阿采端来一盏茶,轻轻放在桌上,走到云鸾身边仔细瞧。
沈之珩的衣裳,乍看素雅,实则处处讲究。
这云纹缎质地挺括却不失柔软,日光下隐有流云暗纹浮动。
领口与袖缘皆以极细的银线锁边,针脚密得几乎瞧不见,衣襟处也未绣繁复花样,只在内衬以同色丝线勾勒了几道松针纹。
不显山露水,却自有风骨。
云鸾垂眸,指尖捻着针,沿着衣襟缓缓走线。
阿采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姐姐的手真巧,一定是天生的吧?”
云鸾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怅惘,她问,“那几个丫头如何?”
阿采道:“老实本分,做事细心,我瞧着极好,到时咱们上京,把她们一道带去好了。”
昨日老夫人已将人牙子叫来,给云鸾又添了两个丫头,考虑到过些日子还要上京,便没留下太多人。
沈老夫人给她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听雪,一个叫观棋,云鸾将她们二人放在外屋伺候,卧房内仍留阿采,另外两个丫鬟便在院子里,做一些洒扫杂务。
如今这样就很好,人多她反而觉得心烦。
前两日,云鸾找出了自己那一匣子银票,足足有三千两之多。
随后又写了封信交给阿采,阿采去找了归舟,托了信任的管事,将这匣子连同信一道送往了肃州。
说起来,她已有两三日未见沈之珩了。
不过自那日过后,这府中就变的静悄悄的。
云鸾有时会去给祖母请安,却从未见过崔氏和两位叔母,知道她们心虚躲着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后来,姜氏悄悄来拜访她,还送了整整一箱子礼物,出手十分阔绰。
四叔沈研似乎收了性子,每日只跟在三叔身边做事,听说已经知道上进了。
今日上午,云鸾去看过三叔一回,三叔母一直没露面,三叔的病情却似乎严重了一些,如今已坐上轮椅。
沈有然从学堂回来了,见到她还有些怯怯的,等她把从肃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和一套他寻了许久的游记放在他面前,孩子眼睛都睁大了,欢喜得眼睛发亮,一连声地唤着“四姐姐”,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雀跃。
可待周遭无人时,那孩子却忽地敛了笑意,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
十岁的男孩,身量还未长开,行礼的姿势标准,背脊挺直,双手交叠,低头时脖颈弯成一个谦卑的弧度。
“四姐姐,”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母亲做错了事,我代她向姐姐赔罪。”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面上神色恭敬,可那双攥紧手却泄露了他的不安。
这孩子像极了他的父亲,连赔罪时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有然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的心性随了三叔,这是件好事,只是他的母亲,怕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云鸾心里正如此想着,忽听前院闹出了些动静,马嬷嬷急匆匆地拉着小福儿从外边掀帘而入,额上还沁着汗:“姑娘,老奴方才在前院撞见个稀罕事——”
她凑近几步,压低嗓子:“三夫人陪房的金儿,鬼鬼祟祟往西角门递了个锦盒。老奴眼尖,瞧见接盒子的男人……瞧着竟像是三夫人娘家那位表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