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要前往上京的缘故,这两日府中渐渐忙碌起来。
前院里几个管事正指挥着粗使婆子们将黄花梨的八仙桌、紫檀木的博古架一一拆卸,用软布包裹严实,再贴上红纸写的封条,后宅廊下,丫鬟们正忙着将各房小姐的妆奁、绣绷装箱,一行小厮抬着沉重的箱笼往门外走,再搬上马车,运往码头。
码头上,先行的管事已经带着两房下人启程,十几口樟木箱子装满了日常用度,正往漕船上搬运。
账房先生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城东的绸缎庄、城南的茶行都要盘出去,连带着几十亩上好的水田,引得扬州城的商贾们日日来打听。
沈之珩踏过青石板路,穿过廊庑,衣角拂过地面的残花,还未至沈修房中,便已闻到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檀香,熏得人头疼。
推门而入,只见沈修正仰卧在黄花梨拔步床上,半边身子僵着,嘴角歪斜,涎水浸湿了锦枕。
崔氏坐在床沿,正用帕子替他擦拭,听见动静慌忙起身,见来人是他,眼底闪过一片复杂。
“珩儿来了……”崔氏嗓音沙哑,眼下两片青黑。
沈之珩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母亲先出去吧,我陪会儿父亲。”
崔氏微微一怔,低着头便走了出去。
关上门,崔氏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整个人木愣愣的,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她没有听那个人在房中同自己的丈夫说什么,而是呆呆地立在那,心神有些恍惚。
十年了,已经过去十年了。
她站在这里,忽然想起那个雪天。
沈老爷子领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进府,雪花落满那孩子单薄的肩头。
那孩子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立在阶前却淡淡地望着她。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他苍白的脸颊,衬得那眉眼越发如寒潭映月,清冷得教人不敢逼视。
“到底是龙子凤孙……”
沈修与她对视一眼,她看到了丈夫眼里闪烁着灼热的光——奇货可居。
这些年沈府锦衣玉食地养着他,沈老爷子更是亲自教导。
江南最时兴的云锦裁衣,岭南快马送来的荔枝,连书房里用的都是价比黄金的松烟墨。
可那孩子看人的眼神,永远淡漠凉薄,像隔着层冰。
她原想着,到底是天家血脉,凉薄些也是常理,直到看见他望着那会儿刚进府不久的沈云鸾时的模样。
这一次,他竟然为了那个贱丫头,将她的女儿送入监牢!
一想到昨日去监牢中亲眼目睹的,女儿绝望无助的模样,崔氏的心就在滴血。
毕竟这个才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
想到这里,崔氏的呼吸已是渐渐不顺畅起来,脸孔憋的通红,她攥紧了拳头,正欲转身冲进屋内,一回头,却见身后的门开了。
沈之珩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崔氏看到他眼中的冷意,竟是瑟缩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母亲好好照顾父亲,我先回了。”
崔氏忙道:“珩儿,你等一下,母亲有两句话想要和你说。”
沈之珩回头,面上保持得体的微笑,“母亲请说。”
“你这次为了二房的那位处置了自己的亲妹妹,已然在扬州城闹出了风风雨雨,云鸾那孩子最是懂事,我向来疼她……”
见沈之珩不语,崔氏又急急补充道:“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必闹得这般难堪?你父亲如今病着,你祖母身体也不好,若是去了京城,叫人知道姐妹阋墙……母亲知道云鸾受了委屈,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原就该以家族声誉为重,珩儿你如今已是宰相,自当为天下人之表率……”
沈之珩微微一笑,问:“母亲觉得我应当怎么做?”
崔氏怔住,竟是迟疑了一下,才道:“自然是珩儿你去劝劝她,若是她肯主动原谅窈儿,再去衙门接窈儿出来,那些流言便也不攻自破了……”
“不早了,母亲若无别的事,便好好照顾父亲,我回了。”
“珩儿!”
“为娘的也是为了你的前途和名声着想,你不能纵着她,做出这等有违人伦——”
“够了!”
沈之珩眸光骤然转冷,一张脸已是十分不悦,“她是个怎样的人,我比母亲更清楚。”
“她是个绵软性子,从不主动惹事,侍奉长辈,爱护弟妹,家中上下有目共睹。可父亲和母亲是怎么对她的?”
沈之珩讥讽地轻笑一声,“欺负她没亲娘护着,二叔也不在,竟打起她和她嫁妆的主意,还要将她嫁给你们自己都看不上的货色!”
崔氏望着沈之珩,听他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和丈夫的阴私心事,一张脸顿时涨红。
他继续步步紧逼,“沈有窈设计她,她不过是反抗了杀人了,你们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把杀人的罪名安在她的身上,还要将她送到荣王府!你们逼迫她认罪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声誉这些东西?父亲母亲既然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怎么没想着承担这事的后果?”
“几日前圣上亲赐'婉昭义烈'的匾额,如今还悬在沈家祠堂,母亲如今是要说,圣上识人不明?”
他冷笑着,“她还是太善良,她若当真想要沈有窈的命,沈有窈此刻就该在刑部大牢,而不是扬州府的私狱。”
“我是纵着她,那是因为她心善,可不是因为我沈之珩好说话。”
崔氏被他逼得不断后退,那慑人的威压压的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沈之珩从未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更多时候,他在他们面前,是春风细雨般的温润。
这些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的崔氏眼前一阵阵发昏,怔在当场,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突然朝他跪下来,“珩儿!”
她抓住他的衣摆,哭道:“是我们错了,我们知道错了,阿窈那丫头糊涂,可终究是你看着长大的妹妹……你不能看着她死在那牢里……求求你,放了她吧!”
“母亲这是做什么?”
他轻笑,将衣摆从崔氏手中抽出,“你若要求,也该去求四妹妹才是。”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