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四平坊是京城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亦是京城最热闹也最混沌的角落。
炊烟袅袅中,蒸饼的雾气混着胡辣汤的辛香漫过街巷,街面上各色行人来往,吆喝的,叫卖的,临街囫囵吃着碗里的馄饨的,什么人都有。
“算命卜卦测吉凶,一次三文钱,不准也要钱!”
算卦的瞎子敲着铜锣走过,青楼女子倚着窗梳头,眼神暧昧地望着街上的行人,若是遇见熟客,免不了要嬉笑怒骂一番。
屠夫磨刀声嚯嚯作响,镖师押货呼呼喝喝,小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几个贪玩的孩子追着铁环在人群中乱窜,三教九流的人影在晨光里浮沉,偶尔夹杂着几声南来北往的唿哨。
在这里,没人会多问一句对方的来历,四平坊的烟火气,就是最好的掩护。
云鸾立在坊门下,抬头看向牌坊上那三个残破掉色的大字,下意识抬手扶了扶鬓边的云簪,姑姑的话犹在耳边:“那支簪子会让他们认出你。”
“走吧。”
云鸾戴上幕篱,转头对车夫——小福儿的爹马安吩咐了几句,就带着阿采走进了四平坊。
马安见状,按照云鸾先前的吩咐,驾着马车驶出四平坊,去往正街。
阿采本就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也曾在戏班子里待过,见此热闹的情景也并不害怕,反而大步走在前边,替云鸾开道:“哎,借过,这位婶子,借过借过。”
街头有不少头戴幕离的女子,今日云鸾又刻意装扮的朴素,行人的目光不过在她身上短暂的停留就移开了。
四平坊青石板路比皇城的要窄上许多,缝隙间生着青苔。
云鸾刻意放慢脚步,目光扫过两侧的店铺与民居。
卖包子的大叔、卖豆腐的老妇、打铁的匠人、挑着担子的货郎、开门做些小生意的老板,每个人都在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营生。
一切看起来与普通的百姓们毫无不同,可是,云鸾却注意到几个细节。
这些人的眼神不像她见过的普通百姓,见她路过时会投来审视的目光。
做事时撩起的衣袖露出的肌肉结实有力,随随便便就能扛起一方石磨。
不是普通百姓吗,怎么会有练家子般的力气?
还有那卖花的姑娘,脚步轻盈,手心却布满了常年练习射箭才会留下来的茧子。
云鸾注视着那姑娘离去的身影,正有些出神,忽听有人道:“姑娘,要碗茶吗?”
云鸾回头一看,竟是路边茶摊的老板在招呼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朴实善意的目光。
她心头一跳。
缓步走近,在矮凳上坐下,顺手摘下了幕篱,露出发间簪着的云簪,“来一碗清茶,一份绿豆糕,谢谢。”
老板热情地应下,转身取了水壶和茶点,到她面前亲自斟茶。
云鸾注意到老板看向她鬓侧的云簪,紧接着,倒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云鸾坐在椅子上等着,茶都喝了一盏,却不见那老板再有什么动作,正疑惑时,只听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街角传来。
那里离茶棚不远,云鸾坐在这里就能正好瞧见那处发生了什么。
十几个坊民围成一圈,中间是个满脸通红的汉子,对面绸缎衣裳的胖商人正攥着个靛蓝包袱,拉着他扯着嗓子喊:“大伙评评理!我这银子原本有七十两,如今只剩得三十两,这贼人昧了我的银子还敢狡辩!”
那汉子闻言怒极,道:“谁昧了你的银子,我才拾到,便在此处等着原主回来好还他,何曾动了分毫?”
那胖商人哪肯听他的,一口咬定自己包袱里的银子少了,叫那汉子赔他的。
那汉子负屈忿恨,情急之下竟动起手来,谁知那胖商人竟带有打手,仗着手下人多,一下子就将那汉子放倒在地,鼻血都流了出来。
一个妇人拉着一个小丫头从门后冲出来,抱住倒在地上的汉子哭声哀哀地喊着。
围观众人也都有些不平,这才闹将起来。
茶摊老板站在一旁叹气,“这莫老哥真是倒了霉,竟然招惹上这位。”
云鸾不由得好奇:“这位商人是谁?”
老板道:“姓胡,据说与宫里的人沾亲带故,没事总来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麻烦。”
云鸾见状,将茶钱放在桌上,不动声色地走近人群。
她注意到那倒在地上的莫姓汉子虎口也有长期拉弓磨出的老茧,再看那胖商人,一脸精明,一双被酒色熏黄的眼掩不住的轻慢下流。
她思索片刻,开口道:“都别吵了,我有办法辨明真相。”
云鸾声音不大,却让沸腾的人群突然安静。
她今日穿着素色布裙,发间只插了支云簪,面纱半掩的容颜令人难以忽视,她目光如水,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靛蓝钱袋上。
“这位老爷既说银子少了,不妨说说,这包袱里原本装的是多少银子?”
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分明,引得那胖商人也怔了怔,仍是下意识回答:“七十两。”
云鸾又问叫那莫姓汉子将包袱拿出来给众人瞧,却见里头仅有三十两银子。
云鸾问那胖商人,“这包袱是你瞧见他拾到的,还是他自己承认的?”
胡姓胖商人道:“他自己承认的。”
云鸾笑了一下,才道:“小女冒昧问一下诸位,有谁瞧见这位莫大哥拾了包袱?”
几个早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客人连忙道:“我瞧见了,我们都瞧见了!”
云鸾点点头,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缓步上前,面纱下的眸子微微一转,面向莫姓汉子:“这位大哥,可愿让大伙儿搜一搜身?”
莫姓汉子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我莫沉问心无愧!”
莫沉?
云鸾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竟然是他?
几个围观百姓上前仔细搜查,连衣角都翻遍了,却只找出几枚铜钱。
轮到胖商人去搜了,莫姓汉子拿眼睛觑着他,意有所指道:“胡老板,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尽管搜,若是搜得出来,我莫老三,认罪!”
那胡姓商人顿时就有些心虚,众目睽睽之下,仍是上前胡乱摸了几把,什么都没搜出来。
云鸾轻轻颔首,转向众人道:“诸位想想,若莫大哥真要贪图银两,为何不将整个包袱据为己有?反倒只取一半,又主动在此等候失主?他不说,谁知道是他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