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婷大概也没想到,她师父的身份代入感这么强。
此时她缓过神来,虚弱地唤了一声:“师父。”
钟韵转头,看着她花猫似的脸,心里又掀起一阵“为人父”的不忍与自责,轻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庄婷半睁着眼,对上钟韵关切的眼神,脸上浮起笑容。
钟韵疑道:“你以前没喝过酒?”
庄婷点头:“今天第一次喝。”
钟韵沉了口气,果然庄婷事先也不知道自己会过敏。
她对何瑨道:“你们先回酒店吧。”
欧阳晓突然倚着墙站起身,手背狠劲揉着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嘴里舌头勉强捋直,出口的话还在逞强:“钟、钟钟姐,我留留留留下来照顾婷婷吧。”
钟韵直接气笑了,冷眼睨着何瑨:“还不快把你的小助理带走?”
过敏的事,虽说庄婷不自知,别人更无从知晓,但要不是这两个酒鬼劝人喝酒,庄婷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身为工作室老板的钟韵平日没什么架子,也纵着员工开她的玩笑,但认真起来,不怒自威。
至于生气发火,基本没人见过,这次是真气着了,钟韵一肚子怒气尚还隐忍未发,何瑨就心虚得手脚发麻。
不待何瑨回话,庄婷忽然道:“师父,你的手……”
庄婷的话一出口,何瑨的目光立即落到钟韵手上,就连萎靡的欧阳晓也好奇地望过来。
纤长白皙的右手,雪白的绷带绑缚凌乱,边缘有些脏,看着湿了些许,掌心大片殷红,早已被血浸透。
钟韵手上这伤,今天中午见面时,他们都瞧见了,只此时看来,明显是内里不知何状的伤口崩裂了。
昨天见面时还没有这伤,显然是昨晚弄的。至于伤是怎么来的,没人敢好奇八卦。
钟韵握拳,面无表情道:“没事。”
跟在钟韵身边做事三个月,庄婷摸透了师父的脾气,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旦执拗起来,就像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软的没用,那就用强的。
眼望钟韵手上湿哒哒的绷带,渗出来的血都快要滴下来了,庄婷将目光投向何瑨。
“瑨哥,麻烦你去找护士给师父重新包扎一下再走吧。”
“好。”何瑨立即开门出去。
钟韵追出门外,拦下何瑨,无奈妥协:“你们走吧,欧阳醉得不轻,你们回去休息一下,醒醒酒,明早不是还要爬山看日出吗?我等下自己去找护士处理。”
说这话时,钟韵听见走廊里不时传来的啜泣声,眸光不经意扫过去,不远处一张长椅上坐着两个人垂头抹泪的人,周身散发着无能为力的悲伤。
何瑨并未注意周遭,见钟韵的态度不容拒绝,他晚上喝了太多酒,又是淋雨,又是出力送人进医院,眼下浑身难受得紧,便没再坚持,转身回到病房里,将欧阳晓领了出来。
钟韵站在门外没动,目送何瑨两人搭电梯离开,转眸又见电梯旁安全通道的门里陆续出来几个行色匆匆的人。
那几人径直从钟韵面前走过,直奔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上亮着红灯,那几人与长椅上的两人见了面,难以抑制的哭声霎时大了几分,回荡在狭长的廊间,悲凄的气氛感染人心,压得人胸口发闷。
这时,一抹白衣现身,走到几人跟前询问。
“请问哪位是患者家属?签一下字……”
清泠泠的声音入耳,引得钟韵扬眸去望。
那是一位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只远远瞥见一眼,便觉是位美人。
而钟韵在意的是,熟悉,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身影。
可……怎么会呢?
错觉吧,是她太累了。
哭泣中的人们激动地将那位女医生围住,这会儿但凡是个医生,都能被他们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七嘴八舌的问话一时盖过了女医生的声音,围过去的人也将那抹白衣遮了个严严实实。
医院走廊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钟韵收回目光,转身回到病房,将门关紧。
庄婷这会儿精神好了些,正在同家人打电话。
她与父母住在一起,家教很严,鲜少有夜不归宿的时候,如果去外地出差还要定时报备行程,今天出来玩虽说连余城地界都没出,但也要按照惯例,跟家人通话报个平安。
原本是要视频通话的,但庄婷目前这副模样,所处的环境也明显不是酒店房间,自然不能视频,只能打电话含糊应付。
见钟韵进来,庄婷忙拉着钟韵帮忙圆谎。
饶是钟韵不赞同庄婷隐瞒她过敏住院的事,可还是接过了电话,听着里面庄婷父母挂念的声音,钟韵语气尽量放缓。
“阿姨,叔叔,庄婷与我在一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庄婷耳听钟韵跟自己父母作保证,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光闪了闪,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羞涩。
明知钟韵这番话的出发点是什么,可单独听来,有心之人免不得一阵遐思。
默默按下心里的念头,庄婷接过钟韵递回来的手机,又与父母说了几句才挂断。
钟韵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庄婷昏昏欲睡,却还没忘了钟韵手上的伤,催着她赶快去处理。
耳听门外早已归于平静,钟韵再次走出病房。
此时到了晚上十点多,手术室门口的灯已然熄灭,走廊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就连护士站里的护士都不知去哪了,钟韵左右张望,寻不到一个人。
看看自己的手,钟韵一时升起束手无策的脱力感。
她昨晚彻夜未眠,今天与庄婷三人逛了一天,回到酒店没休息多久又匆忙赶来医院,疲惫轻易席卷上来,太阳穴突突鼓动。
钟韵在长椅上坐下,躬身垂头,光滑的地面反射出头顶的光源,晃得人眯起眼。
她慢慢握拳,湿黏的绷带被攥紧,一滴滴殷红的血相继坠落,在白色的地砖上格外灼目鲜明。
痛意袭来,困乏的精神得到一丝清明,她轻轻勾了下唇。
这时,走廊深处一侧房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缓步走近,见她垂着头,手上带伤,地面染血,身影颓靡无助,整个人被无形的悲伤笼罩,回想今晚急诊科里收治了一个车祸重伤的人,十几分钟前抢救无效,被拉去了太平间,不免心中泛起同情。
下一秒,轻柔的声音在钟韵头顶响起。
“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