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韵依旧看不清少女的面容,只默默承受着那抹呼吸一下下打在额上,更有柔软相贴,定定不动。
一呼一吸尽是清甜,恍惚间,钟韵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排斥,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理所当然。
复又疑惑,她该感到排斥吗?她为什么要排斥?
忽然,钟韵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开,铁锈的味道翻涌上来,她难以抑制地吐出一大口血。
“皇姐,你还是要寻她?有漪儿在你身边还不够吗?”少女凄怆的声音响起,惊得钟韵身子一颤。
回神一看,却见宫宇内室不复存在,钟韵正处在一片废墟之上,四周烈火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她在寻谁?钟韵不知道,不记得,但冥冥之中,她很确信自己是在找寻一个人。
千方百计,苦寻不见。
“皇姐心中从未有我,却一直任我胡闹,甚至不惜背上昏君骂名,漪儿合该知足。事到如今,漪儿不悔,只是不甘……那人已然死了,皇姐宁可一生念着一个死人,也不肯将漪儿纳入心中片刻?”
少女潸然泪下,情真意切,偏偏入不了钟韵的心。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钟韵只揪住这两个字喃喃自语,扑簌簌落下两行清泪,更有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好在她一身玄袍,染了血也看不分明。
不远处的少女一如往日着一身明艳的丹罽,热烈如火,染了斑驳血污,同样不甚分明。
此刻少女身负重伤,想要靠近钟韵,却只能匍匐在地,朝着钟韵一点点爬过去,她的身后,是一条崭新的血路,在晃动的火光映照下,似莹莹流星掠过忘川。
少女的声音有些喘,仍铆足了劲连连说着什么,钟韵听不清了,眼前亦是模糊,也许她应该奔上前去,将少女扶起来,可她动不了,呼吸都费力。
她好像没有手,也没有脚,甚至没有四肢,躯干如朽木枝杈,弱不禁风,内里骨骼寸寸尽断,随时要化为一捧灰烬。
也许她马上就要随风飘散。
“皇姐!”少女在喊。
钟韵听到了,倏然精神一震,聚了些许气力,接着便是声声叩问。
“她死了,尸首呢?”钟韵嗓音沙哑阴沉,似恶鬼低吟,“死要见尸,尸首何在?可入棺椁?可建坟冢?”
少女没有回应,只默默爬着。
“吾要见她,哪怕一眼,”钟韵近乎哀求,“漪儿,你一定知晓,你一直隐瞒未告,吾不怪罪,一眼,吾只要一眼。”
少女依旧不理,这会儿已经爬到了钟韵的面前,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扒上钟韵的肩。
钟韵忽然感觉自己有了手,虽然只有一只,但充满力量。
那只手伸出去,精准扼住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在何处?”钟韵问。
少女艰难道:“不知。”
钟韵手上力道松了些,语气也温柔起来:“漪儿,听话,说出来。”
“乱葬岗,”少女巴掌大的脸涨红了,似怀春羞臊,吐出来的话却是鲜血淋漓,“早被野狗分食,断肢碎肉也不剩。”
钟韵的手突然痉挛一般颤抖,“她因何而死?死在何处?”
少女张了张嘴,似乎在纠结,半晌才道,“长仪宫。”
“长仪宫?”钟韵难以置信,“居然是长仪宫,怎会是长仪宫?”
“漪儿亲眼所见,是母后……咬烂了她的脖子,”少女陷入回忆,“漪儿吓得连日噩梦,一病不起,还是皇姐体贴照料,日日与漪儿同榻,每晚抚拍,驱逐梦魇,哄得漪儿安眠……那段时日,漪儿至今难忘,恨不能光阴就此停滞,化为永恒。”
咔嚓,声音很脆。
少女就此与回忆相伴,永远相伴。
钟韵开始感到手很痛,心也痛,每一次呼吸都要加重一分痛意。
眼前世界一片昏暗,不知过了多久,钟韵蓦地睁开眼,对上两张担忧的脸。
而她的手,被一根工牌的绳子绑在了床头栏杆上。
那工牌上贴着夏熠山阳光开朗的寸照。
“钟韵,你醒了吗?”温莞伸手在钟韵眼前晃了晃。
钟韵浑身乏力,头痛欲裂,闭眼缓了一下,开口道:“抱歉。”
夏熠山松了口气:“你再不醒,我就要叫救护车了。”
“再不给我松绑,你是要叫救护车来了,”钟韵动了动被勒得生疼的手腕,“我要是少了一只手,你得赔偿我下半辈子的衣食住行。”
没等夏熠山动手,温莞已经俯身去解钟韵手腕上的绳子,同时道:“你总是梦游吗?”
温莞是敏锐的,钟韵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着却没有丝毫惊讶,再结合套房门口那个阻门器,钟韵梦游不是什么偶发事件。
钟韵不再隐瞒,点点头,“吓到你们了,抱歉。”
“何止是吓到啊,简直吓尿了!”夏熠山一指温莞,“你看她的脖子,她差点儿被你掐死!”
钟韵这才发现,温莞颈前一道明显的红痕,甚至还有两块绀紫色的指印。
钟韵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在梦游的时候有了暴力行为。
无意识的暴力,无异于难以驯化的老虎随时可能兽性大发,无差别伤人。
这太糟了。
以往她睡觉只需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现在看来,还要注意自己不能伤害别人。
钟韵直直盯着温莞脖子上的伤痕,心烦气躁,又见温莞隐含委屈的眼神,钟韵不由再度道:“抱歉。”
夏熠山见状,顿时后悔起来,他怎么好像弄巧成拙了,冥冥之中给这俩人牵线搭桥鸯鸯配呢?
不过,钟韵梦游这么吓人,还是经常性梦游,他倒是不放心李瑶筝和她在一起了。
“瑶筝知道你这情况吗?”夏熠山突然问,他这会儿完全没有下属面对老板任劳任怨的恭敬样,此刻,他只作为李瑶筝的娘家人,站在钟韵面前,居高临下审视准妹媳。
钟韵被问得一怔,诚实点头:“她知道。”
刚醒过来的人似乎有些虚弱,精神飘忽在空中,丢了魂儿一般,有些呆,温莞看在眼里,心底某样东西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一小时前,温莞被钟韵掐住脖子按在墙上。
濒死的时候,温莞暗想:原来钟韵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也许她们两个才是绝配。
现在,温莞更是下定决心。
等她们联手报了仇,一切尘埃落定,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不论使用什么手段,不论钟韵如何远离回避或是暴力威胁。
她一定要得到她。